窗外風雨肆虐，水珠子被風裹挾著狠狠砸在玻璃上，發(fā)出噼里啪啦的響聲。

周秀蘭坐在八仙桌旁，手里握著那雙舞鞋。

鞋面已經(jīng)干了，但那些繡著玫瑰花的針腳依舊清晰可見。

她將鞋翻過來，對著煤油燈仔細端詳，果然，在鞋底內(nèi)側(cè)發(fā)現(xiàn)了一行小小的繡字——“林”。

她抬起頭，目光落在陳建國臉上，眼神里沒有怒意，反而有種說不出的冷靜和決絕。

“這鞋是‘林’老師的吧？”她開口，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

陳建國愣了一下，隨即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搓著布包邊緣。他沒說話，只是抿緊了嘴唇。

“你是不是覺得我傻？還是說你覺得我不會發(fā)現(xiàn)？”周秀蘭的聲音比剛才更冷了些：“從夜校那天開始，我就知道那個穿紅裙的女人不是普通人。現(xiàn)在連鞋都送上門來了，你還想瞞到什么時候？”

陳建國終于抬起頭，看著她，眼里有些掙扎：“我不是……我不想瞞你。”

“那你告訴我，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她的語氣沒有起伏，像是早已預料到了答案，只是需要親耳聽到。

陳建國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一個字。他的喉結(jié)動了動，臉上的表情變得復雜起來。

“你說啊。”周秀蘭催促，聲音依舊平靜，卻透著一股壓迫感。

“她是……”他頓了頓，仿佛在權(quán)衡該說什么，“她是我在夜校認識的老師，叫林月華。我們……就是朋友。”

“朋友？”她冷笑了一聲，眼神銳利得像一把刀，“朋友會請你幫她改鞋？朋友會在歌舞廳跳一整晚的舞？朋友會讓你半夜還往文化館跑？”

她的聲音漸漸拔高，壓抑已久的憤怒終于爆發(fā)出來：“陳建國，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躲什么？你以為我沒看到你在她身邊笑的樣子？你以為我還是以前那個只會低頭干活、什么都不問的周秀蘭？”

陳建國的臉色變了，他想要解釋，卻被她接下來的話堵住了口。

“我告訴你，我不怕你變心，也不怕你找別的女人。但我最討厭的是被蒙在鼓里。你是丈夫，我是妻子，就算要分開，也得面對面說清楚。”

屋子里一下子安靜下來，只有外面的雨還在嘩啦啦地下著。

煤油燈的火焰搖晃了一下，映出兩人之間橫亙的沉默。

陳建國的手緊緊攥著布包，指節(jié)泛白。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卻又咽了回去。

“你要是不說，那我就說了。”周秀蘭緩緩站起身，將那雙舞鞋放在桌上，聲音堅定：“要么她走，要么我?guī)∨蠡啬锛摇Ｄ阕约哼x。”

這句話像是一記重錘，砸在陳建國心頭。他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整個人像是被抽去了骨頭一樣，軟了下來。

“你……真要這樣？”他低聲問，語氣里有一絲不可置信。

“你不信？”她挑眉看他，“我周秀蘭不是那種死守婚姻的人。這些年，我一個人撐起這個家，不是為了讓你在外面風流快活。”

她走到縫紉機前，拉開抽屜，取出一個鐵盒，里面裝著他們結(jié)婚時的存折和一些現(xiàn)金。

“這些錢，是我一點點攢下來的。我要是走了，也不會再回頭。”

陳建國看著她，眼神里閃過一絲慌亂。他終于意識到，這次不是鬧脾氣，而是真的要攤牌了。

“你聽我說……”他試圖靠近她，“我不是故意瞞你的。我只是……只是最近壓力大，想找個地方放松一下。”

“所以你就去找她跳舞？”她冷冷地看著他，“你有沒有想過，我每天早上五點就起來準備早點，晚上十點還在趕工？你有沒有想過，小朋的學費、家里的開銷，都是我一個人在撐？”

她說到這里，眼圈微微泛紅，但很快又壓下了情緒。

“我不是不講理的人。你要是真的喜歡她，我也可以放手。但你不能一邊享受著家庭的溫暖，一邊在外面偷情。”

她深吸一口氣，語氣緩了下來：“建國，你得明白，感情不是兒戲。你要么選她，要么選我。我不會再等下去了。”

陳建國站在原地，手足無措。他想反駁，卻發(fā)現(xiàn)根本找不到理由。

他知道她說得出就做得到。

他突然想起多年前剛結(jié)婚時的那個夜晚，也是這樣的雨天。

那時候他們住在紡織廠宿舍，屋里漏雨，她拿著盆接水，他在旁邊修屋頂。兩個人忙得滿頭大汗，卻笑得很開心。

可如今，屋子里雖然不再漏水，但他們的心，卻裂開了縫隙。

他伸手去抓桌上的茶缸，想喝口水穩(wěn)住情緒。可指尖一滑，茶缸掉在地上，滾燙的茶水濺了出來，潑在縫紉機油漬斑駁的地磚上。

“啪”的一聲，茶缸摔碎了。

茶垢在油漬上暈開，像一團黑色的霧氣，慢慢擴散開來。

周秀蘭看著這一幕，眉頭皺得更緊。

“你這是怎么了？”她問，語氣里帶著一絲譏諷，“連個茶缸都拿不穩(wěn)了？”

陳建國蹲下身，撿起碎片，手指被劃破了一道小口，血珠滴在茶垢上，混在一起，分不清是黑是紅。

他抬頭看她，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疲憊與無助。

“我沒有想騙你。”他低聲說，“我只是……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這一切。”

“面對什么？”她問。

“面對我的失敗。”他苦笑了一下，“我曾經(jīng)以為我能給你更好的生活，能讓孩子有出息。可現(xiàn)實是，我只是一個下崗工人，連修車攤都快保不住了。我去夜校，是因為我想重新學點東西。林老師……她只是教我識字的老師。”

他說完，抬頭看著她，眼里有些許期待，仿佛希望她能相信自己。

周秀蘭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輕輕嘆了口氣。

“你是不是覺得，只要你說得真誠一點，我就會原諒你？”

“我不是想讓你原諒我。”他搖頭，“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沒有你想的那么壞。”

“可問題不是你壞不壞。”她看著他，眼神里多了一絲憐憫，“問題是，你現(xiàn)在心里還有這個家嗎？”

陳建國沒有回答。

屋外的雨更大了，風卷著雨水拍打著窗戶，發(fā)出一陣陣沉悶的響聲。

周秀蘭轉(zhuǎn)身坐回縫紉機旁，拿起針線繼續(xù)縫補旗袍。

“你回去吧。”她說，“好好想想，你到底想要什么。”

陳建國站在原地，看著她低垂的背影，忽然覺得無比陌生。

他彎腰撿起剩下的碎片，卻沒有再說一句話。

當他推開門走出去的時候，風卷著雨水撲進屋來，吹滅了煤油燈。

屋子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只留下那雙舞鞋，靜靜地躺在桌上，像一段未完的故事，等待著最終的結(jié)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