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祥七年,春寒料峭。
沈長樂站在豐臺大街榆樹胡同盡頭左邊第三間宅邸前,看著那扇緊閉的、曾是她“家”的黑漆大門,心頭淬火的恨意與十二年的風霜一樣冷硬。
她回來了,不為歸寧,只為索命——向那鳩占鵲巢、暗害她生母的繼室林氏,討還血債。
黑色鑲六角門檔的門楣上,“沈宅”隸書匾額森然。
左邊“通州沈氏”尚算體面,右邊“孝弟慈”三字卻刺得她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譏誚。
婢女青枝氣得渾身發抖:“一個月前便書信通知歸期,不派人接就罷了,如今竟連門都不讓進!這是存心要大小姐難堪!”
孔嬤嬤憂心忡忡地看著左右探頭探腦的鄰里:“大小姐,要不……咱們先尋個客棧落腳?這臉面…”
“臉面?”沈長樂輕笑,眼底卻無半分笑意,“林氏也就這點伎倆,以為閉門羹就能拿捏我?”她目光轉向身后魁梧的侍衛長,“長今,叩門??蓜e墮了我的威風。”
趙長今領命,蒲扇大的手掌“砰砰砰”砸在門板上,聲如擂鼓:“大小姐歸家!爾等不去碼頭迎候,還敢閉門謝主?哪家的規矩!”
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門房探出半個腦袋,眼神閃爍。
他聲音卻故意拔高:“哎喲,原來是大小姐?太太一早就吩咐了,今日要去慶云班聽戲,吩咐小的們看好門戶,閑雜人等一律不許放進來!大小姐您看,要不改日再來?”
這話分明是說給鄰里聽的。
沈長樂唇角冷笑加深,眼底寒芒一閃。
她沒看門房,只對趙長今淡淡道:“看來府里的規矩是忘了本。教教他,什么叫‘大小姐歸家’?!?/p>
“是!”趙長今聲如洪鐘,大手按住門板猛力一推!門房“哎呦”慘叫,被帶得踉蹌撲倒在地,抖如篩糠。
沈長樂目不斜視,昂首,從容邁過那足有一尺高的門檻,聲音清冷地傳遍前院:“守好諸門,許進,不許出。”
“遵命!”侍衛齊聲應和,聲震屋瓦,鐵塔般的身影迅速封鎖了前院通道。
窺探的目光瞬間消失。
繞過影壁,行數十步,至二門。
踏入后庭,天井半畝見方,兩株桶粗桂樹蓊郁依舊。
東北角的水井旁,一幕景象刺入眼簾:
一個婦人高挽磨破邊的袖管,露出凍得通紅、布滿裂口和厚繭的手臂,正埋頭奮力搓洗一大盆顏色晦暗的衣物。冰冷的井水濺濕了她的褲腿和破舊布鞋。
旁邊一個約莫十歲、瘦骨伶仃的小女孩,小臉憋得通紅,正吃力地幫母親擰著一件沉重的床單,粗糙的小手上赫然帶著凍瘡的痕跡。
婦人驚惶抬頭,憔悴的瓜子臉上布滿驚恐。
待看清被簇擁的、氣度不凡的沈長樂,她眼中涌起難以置信,下意識將那雙泡得發白起皺、沾滿皂角沫子的手藏到身后,聲音發顫:“你……你們是何人?怎擅闖內宅?”
孔嬤嬤倒吸一口涼氣,上前兩步,聲音顫抖痛心:“青……青桃?!是你嗎?天爺!十二年…你怎么……”看著青桃的境況和旁邊衣著比小丫鬟還不如的女孩,后面的話哽住了。
青桃看清孔嬤嬤,又猛地看向沈長樂,瞳孔驟縮,嘴唇哆嗦:“孔嬤嬤?大小姐?!”
她如遭雷擊,身體晃了晃,臉上血色盡褪。
沈長樂的目光冰冷地掃過青桃藏不住的手,落在小女孩同樣粗糙的手上,最后定格在青桃臉上,聲音不高卻如冰珠砸地:“你是父親的姨娘,我半個長輩。長輩的是非輪不到我管。但長愉……”
她目光銳利轉向女孩,“她是父親的親生骨血,沈家的二小姐。如今這般模樣,是姨娘你無能,還是想讓外人戳著父親的脊梁骨,罵他刻薄親生女兒,連個體面都不給?”
“大小姐!”青桃再也支撐不住,“撲通”跪倒在冰冷潮濕的石板上,淚水混著皂角污濁洶涌而下,重重磕頭:“婢子無能!婢子該死!是婢子連累了愉姐兒!婢子無用,沒有太太的恩典早就活不成了……除了這點子力氣,再沒別的本事,只能……只能讓姐兒跟著我受苦……嗚嗚……”哭聲凄厲絕望。
孔嬤嬤看著這對母女,想起當年那個掐尖要強、背叛舊主攀附林氏的青桃,冷笑出聲:“青桃,當年你舍了大小姐去攀新太太的高枝,原以為你飛上枝頭享福去了。沒成想……呵,這‘福氣’可真是……大呀!”
青桃渾身劇震,仿佛被這句誅心之言抽干了骨頭,癱軟在地,捂著臉發出壓抑到極致的、野獸般的哀嚎。
背叛的過往,成了釘在恥辱柱上的最后一釘。
沈長樂冷眼旁觀,心底無波。
十二年前,母親病逝,林氏掌家,母親留下來的人馬,被她百般刁難。
孔嬤嬤護不住她,而青桃……選擇了背叛,投靠林氏成了父親姨娘,助其奪走母親產業。
最終是遠在余杭的外祖程家接走了她。
今日歸來,奪產,報仇!
踏入二門,后庭全貌盡收眼底。
十八間房舍,格局分明。庭院深深,桂樹森森,井臺寂寂。
空氣中彌漫著陳舊壓抑和一絲林氏掌控下的陰冷。
沈長樂目光掃過緊閉的門窗,仿佛穿透門板,看到那些窺探、驚懼或幸災樂禍的眼睛。
這里的一磚一瓦,連同那井臺邊的絕望哀嚎,都浸透了她生母的血淚和林氏十二年的得意。
她微微揚起下頜,冰冷的眸底,復仇的火焰無聲燃燒。
這片看似平靜的后宅,從她踏入的第一步起,便已化作戰場。
而她,沈長樂,歸來的第一日,便扼住了進出咽喉。
屬于林氏的好日子,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