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林氏虛弱狀,沈長樂嗤笑:“太太舊疾來得真是時候。我這有一良方,可治太太此疾。只需取枕邊人心頭血三兩服之,即可根治。”
沈長樂意味深長地看著沈坤。
沈坤聞言,面色鐵青。
林氏急忙道:“大小姐,妾之疾乃舊疾,稍作休息即安。老爺乃兩榜進士,出身名門,又為官身,身份尊貴。妾卑微之身,得侍奉老爺左右,已是萬幸,豈敢得寸進尺?”
其言柔弱而堅定,仰望沈坤,眼含深情,一派仰慕之色。
“坤郎,勿為當年之事自責。當年坤郎為妾受舅爺之打,心急如焚,無暇他顧。妾愿代老爺受舅爺之怒,雖死無憾。舅爺一腳踢來,雖令妾半死,幸得老天垂憐,保得一命,唯留心口之疾。比起一尸兩命、天人永隔,已是萬幸。”
言罷,其手捂胸口,語氣柔婉而真誠,極具感染力。
聞者無不落淚動容。
“為老爺,妾上刀山下火海亦在所不辭。”
沈坤聞言,又動搖了,面上復現愧疚與感動之色。
沈長樂無語翻白眼,深嘆此女舌燦蓮花之能。
幸而沈長樂有后招。
……
沈長樂指尖輕拭眼角,對沈坤莞爾:“未料太太待父親情深如沸。女兒觀之,亦泫然欲涕。”
話鋒陡轉:“父親既知此心,何惜三兩心頭血?”
誅心軟刃,寒光暗藏。
——當年這老匹夫為逼母親容林氏入門,竟以“善妒”污名活活氣死發妻。
今日,她便要他也嘗嘗被人架在炭火上炙烤的滋味。
林氏急喘推拒:“妾病軀殘喘,豈敢累及老爺……”
沈長樂淚睫盈盈:“太太既玉體違和,自當靜養天年。母親嫁妝,合該由我供奉靈前,以安慈魂。”
林氏喉頭哽血,舌根僵木。
沈長樂刀尖轉向沈坤:“父親,太太為您積郁成疾,您竟無半分憐惜?”
沈坤如被烙鐵燙了脊骨,急聲呵斥林氏:“長樂所言極是!速將程氏田莊地契交還!”唯恐遲則生變,又陰惻惻補刀:“若再推諉,倒要疑你這病是真是假了!”
林氏面皮青白,氣息如游絲。
沈長樂撫掌輕笑:“父親這話倒點醒了我。從前未聞太太有心疾,偏要索還母產時發作?莫非……”她眸中淬冰,“我母親的產業,竟是治您心病的藥引子?”
孔嬤嬤嗤聲:“好一副司馬昭的肚腸!”
林氏被逼至懸崖,終將地契摔擲案上。
交契剎那,林氏扭曲著臉,眼中毒液似要燎原。
“近日天火流金,大小姐可仔細捧著先太太的遺業!若有一星半點閃失——便是不孝天譴!”
沈長樂反手一刀:“下月母親忌辰,我欲歸通州祖墳祭掃。太太同去?”
林氏銀牙暗咬,身為繼室,需在原配牌位前執妾禮。
真要去通州祭拜程氏,她這個繼室還得三拜九叩,行妾之大禮。
林氏不得不強笑道:“近日家務纏身,還要服侍老爺……”
“那便讓二妹三妹代行!”沈長樂截斷后路,“她們身為父親血脈,多年未歸宗祠,更未拜過嫡母墳塋。孝道禮法,容不得推諉!”
她料定林氏寧死不肯讓女兒認程氏為母。
見林氏咬碎銀牙,沈長樂再祭殺招。
她向沈坤拋餌:“父親,小舅舅不日抵京。女兒欲拜謁,卻苦無引路人……”
沈坤如遭雷擊:“程子絡?”旋即狂喜搓手。
沈長樂再添柴薪:“小舅舅與都察院左都御史時常書信往來,談詩弄賦,私交頗深。若得其斡旋,父親前程之困……”
沈坤喉結滾動,連聲應諾。
程家的權勢,終讓他親手將林氏按進泥潭。
面對林氏,沈坤語氣森然:“速將先太太的遺業整理妥當,限日交還。若敢陰逢陽違,我就休了你!”
程氏遺業雖豐,然在廣大前程面前,仍要退一射之地。
一旦權力在手,銀錢自來。
眼見沈坤鐵了心要她歸還,林氏就算咬碎一地銀牙,也只能接受現實。
還有三日便是月底,林氏便借口這個月還有部分賬單未曾入賬,給她幾日期限,等下個月,再交賬冊與田莊地契。
回家不過十日,已多戰告捷,林氏的恨之欲狂,沈坤對權利的渴望固然蓋過對銀錢的追求,但內心必是肉痛,強忍怒火的沈坤,如同找不著發泄口的炸藥桶。
沈長樂也不欲繼續相逼,橫豎也不差這三天時間,便答應了。
不曾想,就這三日的時間,卻給林氏迎來了翻身機會。
……
位于朱雀大街胡同內的蕭宅外書房,因主人時常板著張臉,進出皆帶著生人匆近的冷意,使得身邊服侍的奴才,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生怕一個錯漏,被主子當成出氣桶。
“老爺,那沈氏,與程九一樣可恨,把此人交給我,一個指頭便可摁死她……”
蕭徹的幕僚鄭陽還是第二次瞧到氣成這樣的東家,第一次還是蕭老太爺辭世時,那種恨不得毀天滅地的殺意。
時隔三年,竟又在蕭徹身上展現。
從蕭文濤嘴中得知原因,他都開始為那個惹不知天高地厚的沈小姐掬把同情的淚。
蕭徹負手立于高閣,俯瞰著蕭氏連綿的屋宇。
面對鄭陽的自告奮勇,蕭徹一個眼刀射去。
“你要我堂堂蕭氏宗主,不顧身份,不顧體面,不顧輩份,跑去針對一個失母的小丫頭?”
鄭陽趕緊躬身道:“是在下多嘴,請東家恕罪。”
還好,東家還未失去理智。
回應他的是一句從鼻吼哼出來的冷嗤。
恨歸恨,理智尚存。
他蕭徹,是江南頂級世家的掌舵人,是無數目光聚焦的宗主。
對方不過是個失了母親依仗、父親又是個糊涂蟲的孤女。
若他真動用雷霆手段去碾軋這樣一個女子,傳揚出去,豈止是勝之不武?
簡直是自墮身份!
“罷了!為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不值當!”
他一遍遍說服自己,試圖將那“奇恥大辱”強行壓下。
可這口惡氣,豈是說咽就能咽得下的?
他蕭徹長這么大,還從未受過此等奇恥大辱。
那些曾給他使過絆子,算計過他的人,無不遭受到他的雷霆報復。
唯獨這死丫頭,明明是最為可恨的,偏他在顧惜臉面與名聲,反倒不好出手。
尤其想到她此番回京,明明是與她那上不得臺面的繼母林氏斗法,卻偏偏殃及他蕭家的池魚,這簡直是無妄之災!
平白替人擋了災,還被她反過來拿捏羞辱!
這口氣,噎在喉頭,不上不下,憋得他心肝脾肺腎都在疼!
“哼!”蕭徹眼中寒光一閃,一個念頭浮上心頭。
他不能明著動她,難道還不能借刀殺人?
他堂堂蕭氏家主,“關心”一下世交故友的家教門風,提點幾句,總是可以的吧?
他當即對鄭陽吩咐:“給沈家那位沈坤遞個話。就說,聽聞他府上嫡長女,甫一歸家便攪得后宅不寧,與繼母針鋒相對,鬧得沸沸揚揚。如此不敬尊長、不孝不悌之舉,實在有辱門楣!他這做父親的,難道就眼睜睜看著女兒如此放肆,敗壞沈家清譽,也不管束一二?”
鄭陽倒吸口氣!
他這個東家,格局與眼界并存,有心計與誠府,既狠毒又仁義,既寬厚又霸道,睚眥必報,奉行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前腳才說不屑出手對付區區一個深閨女子,后腳就來這么一個毒計。
打著“為沈家好”、“維護孝道綱常”的旗號,實則是將一把淬了毒的“父權之刃”,精準無比地遞到了沈坤那等最看重虛名面子和利益的糊涂父親手中!
不過,同情歸同情,那沈小姐縱然會被父親打罵責罰,好歹比失去名聲或小命好。
否則等東家親自動手,怎生一個慘字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