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當日,沈長樂一身天水碧云錦對襟長褙子,配月白挑線裙,發間一支簡潔卻水頭極足的羊脂玉簪,通身沒有半分多余飾物,卻自有一股清貴高華的氣度。
她步履從容,儀態端方,甫一踏入陳府花廳,便如明珠入室,瞬間吸引了所有目光。那些精心打扮、滿頭珠翠的閨秀們在她面前,竟顯得有些用力過猛的俗艷。
林氏強撐著笑臉,帶著沈長悅、沈長喜與相熟的太太們寒暄。
沈長悅、沈長喜今日也用心裝扮過,但在沈長樂的光芒下,顯得黯淡無光,心中本就憋著氣。很快,她們便溜到了相熟的閨秀圈子里。
“哼,裝什么清高!不過是在鄉下莊子養了十幾年,以為換了身好皮子就是鳳凰了?”沈長悅壓低聲音,對著幾個交好的小姐抱怨。
“就是!一回來就搶我們的東西,分例都被她占了大頭!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就知道霸著好東西!”沈長喜立刻幫腔,添油加醋。
她們沒指名道姓,但那鄙夷的語氣和眼神,分明指向了不遠處安靜賞花的沈長樂。
這些話,一字不落地落進了一個穿著大紅灑金裙、眉眼帶著幾分驕縱的少女耳中。
這是戶部一個主事家的女兒劉媛媛,性子直率沖動,最是看不慣“裝腔作勢”之人,又素與沈長悅交好。
劉媛媛當即端著杯果酒,昂首挺胸地走到沈長樂面前,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讓周圍幾桌人都能聽見:
“喲,這位就是剛從鄉下回來的沈家大小姐吧?久仰大名了!”
她刻意將“鄉下”二字咬得極重,上下打量著沈長樂,“聽說你一回來就把兩個妹妹的分例都搶了?嘖嘖,到底是莊子上下來的,眼皮子淺,見著點好東西就挪不動步了吧?穿得再像模像樣,那股子土腥氣也蓋不住呢!”
說完,還故意用手在鼻尖扇了扇。
花廳瞬間安靜了幾分,目光都聚焦過來。
沈長樂緩緩抬眸,目光平靜無波,仿佛在看一件無關緊要的物件。她唇角甚至勾起一絲極淡的笑意,聲音清越如玉石相擊:
“這位小姐是?”
“我爹是戶部主事劉明遠!”劉媛媛挺起胸脯。
“原來是劉小姐。”沈長樂微微頷首,儀態無可挑剔,“承蒙關心。不過,沈府內務,自有長輩定奪分例。至于土腥氣……”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劉媛媛那身過于濃艷的打扮和略顯粗糙的妝容,“倒讓我想起一句老話,腹有詩書氣自華。氣度這東西,光靠綾羅綢緞和指摘他人,怕是堆砌不來的。劉小姐以為呢?”
她語氣平和,卻字字如針,直刺劉媛媛痛處。
周圍隱隱傳來幾聲壓抑的輕笑。
劉媛媛被堵得面紅耳赤,她本想羞辱對方,反被對方從容不迫地暗諷了粗俗淺薄!
她氣得跺腳,還想再說什么,卻被旁邊一位年長些的小姐輕輕拉住了,示意她別在陳太太壽宴上鬧得太過難看。
劉媛媛只得狠狠瞪了沈長樂一眼,氣呼呼地轉身走了。
沈長樂這邊的小風波剛平,太太圈那邊卻驟然掀起了驚濤駭浪。
林氏正努力維持著笑容,想融入幾位相熟太太的談話,卻發現她們看自己的眼神頗為古怪,帶著探究、鄙夷甚至隱隱的疏離。她心頭一緊,強笑道:“王太太,您家那盆綠菊養得可真好……”
那位王太太卻皮笑肉不笑地打斷:“沈太太客氣了。說起來,還是沈太太您的手段更好呢。我們這些人啊,今日才算開了眼,見識了什么叫恩將仇報、鳩占鵲巢!”
林氏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王太太這話……從何說起?”
旁邊一位李御史的夫人搖著團扇,慢悠悠地開口:“沈太太何必裝糊涂?如今這榆樹胡同,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您原是個破落戶出身,全賴程家太太心善收留,當親姐妹般待著。結果呢?您倒好,趁著主母病重,爬了男主人的床,氣死了恩人原配!這還不算,連人家留下的嫡子也容不下,生生給害死了。逼得唯一的嫡長女,小小年紀就不得不避禍外家,一去就是十二年。如今人家姑娘好不容易歸家認祖,您倒好,直接給個閉門羹,鎖了大門給人下馬威!嘖嘖嘖……沈太太,您這心腸,可真真是比那墨還黑,比那蛇還毒啊!”
這一番話,如同淬了毒的匕首,將林氏極力掩蓋的骯臟過往血淋淋地剖開在眾人面前。
每一句都像重錘砸在林氏心口!她眼前陣陣發黑,渾身冰涼,終于明白今日陳太太為何盛情相邀。
哪里是賀壽?
分明是請她來當眾受刑,看她的笑話!
“污蔑!這是污蔑!”林氏聲音尖利得變了調,臉色慘白如紙,身體搖搖欲墜,“是沈長樂。是她!是她嫉恨我這個繼母,故意散布謠言,壞我名聲!她……她仗著程家的勢,一回來就攪得家宅不寧,奪我管家之權,氣病婆母,毆打幼弟!她才是那心腸歹毒之人!”
她指著遠處亭亭玉立的沈長樂,目眥欲裂,試圖將所有的臟水都潑過去,聲音因為激動和恐懼而顫抖扭曲,“諸位夫人明鑒啊,她小小年紀就如此心機深沉,手段狠辣,她的話怎能信?這些都是她構陷我的毒計!”
林氏巧舌如簧,聲淚俱下,表演得情真意切。
然而,在座的都是浸淫后宅多年的官眷,誰不是人精?
沈長樂方才面對劉媛媛挑釁時的從容氣度、無可挑剔的禮儀,與此刻林氏歇斯底里、狀若瘋婦的猙獰形象,形成了最鮮明的對比。
更何況,那些傳言細節詳實,樁樁件件都透著令人膽寒的合理性。
陳太太終于開口了,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沈太太,空穴不來風。沈大小姐自回京,深居簡出,未曾踏足各府。這些傳言,倒象是從貴府……或者貴府相關之人口中透出來的呢。至于您說的那些,程姑娘如何攪得家宅不寧,我們未曾親見。倒是您這賢惠繼母的名聲,和您兒子那神童的名頭,這些年,我們可是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
她端起茶盞,輕輕撇去浮沫,不再看林氏,“這茶,涼了,該換了。”
這輕飄飄的一句話,如同最后的判決,徹底將林氏釘在了恥辱柱上!
所有的辯解都成了徒勞的掙扎,反而更坐實了她的心虛和惡毒!
她精心經營多年的賢良形象,在這一刻轟然倒塌,碎得連渣都不剩!
“噗——”林氏再也支撐不住,一口腥甜涌上喉頭,眼前徹底一黑,直挺挺地向后栽倒!
在徹底失去意識前,她只看到女兒們驚慌失措撲過來的模糊身影,以及遠處沈長樂投來的,那一道冰冷、平靜、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
那目光,如同萬丈深淵,將她徹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