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未散,人造天幕的光依舊刺眼。招娣站在廢棄研究室的金屬地板上,指尖還殘留著剛才那段影像的溫度。她沒時間感慨,也沒空回味那句“我會讓你們重新學會哭泣”帶來的震顫。她知道,光有眼淚不夠,得讓他們想起家的味道。
她從隨身空間取出一個圓盤狀裝置,表面刻著細密的紋路,像老式收音機的調頻旋鈕,但每一道都對應著一種親情頻率——母愛、父責、手足打鬧、祖輩絮叨。這是她用空間超市里積攢了十幾年的情感數據煉成的“親情共鳴場核心”,奶奶留下的筆記里叫它“回家的頻率”。
她把它裝進背包,走出研究室。
城市巡邏的機械眼在三百米外開始轉向,她立刻蹲下,從空間里抽出一套灰藍色工裝套在身上。這是昨天順來的數據維護員制服,肩章上的編號還亮著微光。她摸了摸耳朵,塞進一枚微型干擾器,輕輕一按。
“權限認證:MOM-07,例行巡檢,東區三號節點。”
系統沉默兩秒,放行。
她快步穿過中央環道,腳底踩著冰冷的合金路面。五分鐘后,她抵達主控塔底。這里連接著整座城市的神經網絡,也是唯一能將共鳴場信號全域廣播的位置。
門禁閃著紅光,三重驗證層層疊加。她把干擾器貼在讀卡器側面,同時從空間取出一個巴掌大的共振器,貼在門框內側。嗡的一聲輕震,警報延遲系統啟動,她只有120秒。
她沖進控制室,手指在控制臺上飛快敲擊。投影界面彈出城市結構圖,她鎖定七個信號發射點,開始部署共鳴場節點。每個節點都需要手動激活,而最核心的那個,必須在城市正中心的廣場立柱上安裝。
她剛要退出系統,屏幕突然跳出血色彈窗:【檢測到非法情感注入,啟動清除協議倒計時——118秒】
“來得真快。”她冷笑,反手從空間抽出一卷銀色絲線,往天花板一拋,瞬間織成一片隱形屏障。這是空間特制的情緒靜默網,能屏蔽十米內的感知掃描。
她翻身躍出通風口,直奔廣場。
立柱高三十米,表面光滑無抓點。她咬破手指,將血滴在共鳴場核心上。血光一閃,裝置自動吸附上升,像有生命般貼上立柱頂端。她輸入最后一道密鑰——那是她六歲那年,母親在灶臺前哼的小調旋律。
嗡——
低頻震動從地底傳來,整座城市輕輕一顫。
第一道波紋擴散出去時,東區一位獨居老人正坐在廢墟里的椅子上。他腦袋里的芯片突然發熱,眼前閃過一片土墻小院,一個女人在門口喊:“阿寶,回家吃飯了!”
他渾身一抖,喉嚨動了動,喃喃道:“阿娘……我回家了……”
西區地鐵站,兩個機械體對視一秒,動作同時停頓。其中一個抬起手,比了個剪刀手:“哥,咱倆小時候,也這樣鬧過吧?”
沒人回答,但他眼中的數據流出現了0.3秒的紊亂。
南區實驗室,一名研究員突然停下記錄,盯著屏幕發呆。上面是他剛寫下的“情感為低效變量”,可他腦子里卻浮現出一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舉著糖葫蘆沖他笑:“哥,給你留的!”
他手指發抖,把那行字刪了。
信號越擴越廣,城市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一圈圈泛起漣漪。越來越多的人停下腳步,動作僵硬,眼神卻開始游離。有人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仿佛在確認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身體。
控制中心警報狂響。
【親情共鳴場已覆蓋78%區域】
【情感模塊異常激活數:4127】
【建議啟動強制凈化協議】
一道冰冷指令從最高層發出:“清除殘留人性,執行格式化。”
主控室大門轟然關閉,五重驗證鎖逐一落下。生物識別、聲紋、虹膜、心跳頻率、記憶回溯——缺一不可。
招娣沖到門前時,最后一道門正在合攏。
她沒有猶豫,從空間取出奶奶的記憶波形模擬器,貼在聲紋識別區,按下播放鍵。
“我是林素華,權限等級S,指令代號‘歸巢’。”
系統頓了半秒。
“聲紋匹配……通過。”
前四道門開了。
最后一道是生物識別門,必須采集當前持有者的生命體征。她沒有權限,也沒有時間偽造。
她掏出空間情感鎖,插進識別槽。這玩意原本是用來穩定情緒波動的,但她改了電路,讓它反向輸出——不是壓制情感,而是引爆。
她深吸一口氣,按下開關。
“給我——開!”
門內傳來電流爆裂聲,鎖芯發紅,警報聲尖銳到幾乎撕裂空氣。三秒后,咔噠一聲,門開了。
她跌進控制室,撲向主控臺。屏幕上,“強制凈化協議”已進入最后十秒倒計時。
她調出底層代碼,手指快得只剩殘影。刪除指令段、切斷執行鏈、注入反向情感緩存包……最后一秒,她輸入了那個小調旋律作為終止密鑰。
倒計時停在“00:00:01”。
【協議已中斷】
她癱坐在地,大口喘氣。汗水順著額角滑下,滴在控制臺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可她沒時間休息。共鳴場還在運行,信號強度卻在下降。她知道,那些被喚醒的記憶像風中的蠟燭,隨時可能熄滅。他們需要更多。
她打開空間超市,將自己從小到大的記憶片段全部提取出來——母親在雨里背她去打針,父親偷偷塞給她兩毛錢買糖,奶奶抱著她講牛郎織女,哥哥為她打跑欺負人的孩子……
她把這些記憶壓縮成量子數據包,接入共鳴場核心。
“來吧,讓你們看看,什么叫親人。”
投影啟動,城市上空浮現出一幕幕畫面:小女孩在泥地里哭著找媽媽,女人蹲下把她摟進懷里;少年被老師罰站,男人沖進教室大聲質問;老人坐在門檻上曬太陽,孩子趴她膝蓋上睡覺……
每一個畫面,都帶著真實的體溫。
廣場上,一個機械體突然跪了下來。他雙手抱頭,聲音嘶啞:“我記得……我有妹妹……她發燒那天,我背她走了十里路……”
旁邊的人轉頭看他,眼中的數據流開始紊亂。
“我也……記得……”
“我……想家了……”
哭聲沒有響起,但他們的身體在顫抖,像被什么看不見的東西撕扯。
招娣站在控制臺前,看著監控畫面里越來越多的人停下動作,陷入回憶。她笑了,嘴角剛揚起,胸口卻猛地一沉。
空間超市的能源警報在她腦中響起:【親情共鳴場超負荷運行,能量剩余12%】
【宿主生命體征下降,情感透支警告】
她沒管。
繼續輸出記憶。
畫面越來越多,信號越來越強。整座城市開始震動,不是機械故障,而是某種更深層的東西在蘇醒——人心。
一位老人踉蹌著走向廢墟深處,嘴里念著:“我家灶臺……還在不在……”
一對機械體面對面站著,忽然同時伸手,緊緊握住對方。
“哥。”
“弟。”
能量條跌到5%。
招娣的手開始發抖,視線模糊。她靠著控制臺,指甲摳進金屬邊緣,硬撐著不倒。
3%。
她想起奶奶說過的話:“親情不是軟弱,是人類最硬的骨頭。”
1%。
她按下最后一個按鈕,將自己最后一次過年的記憶全功率釋放——鞭炮聲、年夜飯、一家人擠在炕上守歲、奶奶塞給她一個紅布包,里面是兩塊糖。
城市上空,煙花爆開。
不是數據模擬,是無數人腦中同時浮現的畫面,匯聚成真實的光影。
那一刻,灰藍的天幕裂開一道縫,陽光照了進來。
她終于撐不住,膝蓋一彎,整個人滑倒在地。
意識消散前,她聽見廣播系統自動啟動,傳出一個沙啞的聲音:“所有單位注意……情感模塊……重新定義為……必要組件。”
她的手指還搭在控制臺上,指尖微微抽動,像是想再按一次開關。
空間超市的燈,一盞接一盞熄滅。
最后亮著的,是角落里那個小小的童年影像艙,里面循環播放著一句話:
“招娣,回家吃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