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錦繡抱著母親的手早已僵硬麻木,心卻像被浸在萬年寒冰里,凍得失去了知覺。
這個家,瞬間只剩下她們兩個孤零零的女孩,和一座搖搖欲墜的破鋪子,一座足以壓垮她們的債務大山。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被砸穿的大洞處,有人影小心翼翼地晃動。
是隔壁開雜貨鋪的趙老實,還有街尾漿洗衣服的王嬸。兩人看著屋里的慘狀,看著地上冰冷的軀體,看著抱在一起哭得幾乎昏厥的姐妹,都紅了眼眶。
溫錦繡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她臉上的淚痕已經干涸,留下幾道灰撲撲的印子。那雙眼睛紅腫著,里面翻涌的仇恨和絕望,此刻被一種更深的、冰封般的麻木覆蓋了。
“趙叔,王嬸……”她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費盡了力氣,“麻煩……麻煩你們……尋塊干凈地方……挖……挖個坑……把爹娘……并骨……”她說不下去了,猛地咬住下唇,才沒讓那洶涌的悲慟再次將她淹沒。沒有棺木,沒有壽衣,草席裹身,已是最卑微的體面。她知道,爹娘活著時已耗盡了所有體面,死了……也只能如此倉惶收場。
這世道,窮人的命,連同死后的安息,都這般廉價。
天地間,似乎只剩下她們姐妹兩人,和身后那座如同巨大墳墓般死寂的汴京城。
鋪子!嫁衣!三天!
現在唯有聚豐樓的定單能解燃眉之急。
悲痛之余,這幾個字如萬斤重的鐵錘敲著溫錦繡的小腦袋瓜子。
鋪子里,油燈如豆,火苗微弱地跳躍著,將溫錦繡纖瘦的身影拉得巨大而扭曲,投在斑駁的墻壁上,如同一個沉默而瘋狂的巨人。溫如玉蜷縮在角落里唯一還算完好的破棉絮堆里,凍得瑟瑟發抖,紅腫的眼睛失神地望著姐姐。
桌上,那匹刺目的、屬于馮三小姐的軟煙羅紅綢,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一灘凝固的血。溫錦繡的手指凍得幾乎失去知覺,指尖上被陶片劃破的傷口結了薄薄一層血痂,又在不停的穿針引線中被磨破,滲出血絲,染紅了細小的銀針和白色的繃布。她完全感覺不到疼。
時間!她現在最缺的就是時間!三天,七十二個時辰,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懸在頭頂的利刃。
她強迫自己進入一種近乎忘我的狀態。
母親的嫁衣圖樣早已爛熟于心——繁復層疊的裙擺,象征著步步高升的纏枝蓮紋,最重要的……是那領口!按照馮府當年的要求,領口必須用寸縷寸金的蜀錦,織金妝花,祥云瑞獸,是整件嫁衣最顯赫、最壓身份的地方!
溫錦繡猛地停住針!
不對!她顫抖著手指,將那卷沉甸甸的紅綢完全攤開,心臟險些漏跳了一拍。
領口!本該是鑲滾蜀錦的領口位置,赫然缺了最關鍵的一段料子!那位置只留下一些參差不齊、被利器粗糙割開的毛邊!
“姐……怎么了?”角落里的溫如玉被姐姐突然停下的動作和驟然加重的喘息驚動,怯生生地問。
溫錦繡沒有回答。
片刻的思索讓她想起了什么,她猛地站起身,撲向墻角那個落滿灰塵的舊木箱!那是母親放貴重物品的箱子。她發瘋似的翻找著,手指在冰冷的布料、陳舊的繡樣、幾枚生銹的頂針中劃過。沒有!那卷本該和紅綢放在一起的蜀錦,連一絲影子都沒有!
一張皺巴巴的、染著油漬的紙片,從箱底被翻了出來。借著昏暗的燈光,溫錦繡看清了上面的字——一張當票!日期是兩個多月前!典當物:上等蜀錦一尺半,成色上佳。當銀:八錢銀子。落款:溫孝仁!
溫錦繡眼前一黑,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扶住箱子才勉強站穩。
爹!又是爹!他竟然在娘病重時,把馮三小姐嫁衣最關鍵的領料,偷偷當了換酒錢!八錢銀子!就為了那幾口穿腸的毒藥!
“啊——!”溫如玉也看清了當票,發出一聲絕望的哀鳴,剛剛止住的淚水又洶涌而出,“完了……姐……我們完了……領子沒了……拿什么補啊?那么貴的蜀錦……我們……我們……”她語無倫次,巨大的恐懼讓她幾乎窒息。沒有領子,嫁衣就徹底廢了!她們拿什么去抵那二十兩?暖香閣……她不敢再想下去。
當票在掌心被揉成一團廢紙,如同她此刻被碾碎的心。錢?她們一個銅板都沒有!別說買新的蜀錦,就是買最劣等的綢布都買不起!
絕望的黑暗如同潮水,再次要將她徹底吞噬。
就在此刻,她的目光,被箱子角落里一抹極其微弱的、幾乎被灰塵徹底掩蓋的反光吸引。那是什么?
她顫抖著伸出手指,撥開厚厚的灰塵。
一小塊折疊得方方正正、仿佛被精心珍藏著的東西露了出來。
是紗!一塊柔軟的、觸手生涼的紗料!只有巴掌大小,顏色是極其純正、甚至帶著一絲神秘光澤的緋紅!薄如蟬翼,輕若煙霧,對著微弱的燈光,能看到上面隱隱流動著極細的、如同水波般的暗紋!這是……軟煙羅紗!而且是品相極佳的上品!
溫錦繡的心猛地一跳!
她想起來了!這是娘當初的嫁妝!據說是母親年輕時跟著外祖走南闖北,機緣巧合從一位西域胡商手中得到的,極其珍貴。母親一直舍不得用,說是要留給溫錦繡出嫁時壓箱底添福氣。因太小,做不了什么大件,就一直珍藏著。
這塊紅紗,顏色質地,竟與桌上馮三小姐那匹軟煙羅紅綢,如此相得益彰!甚至……在流動的光澤和輕薄飄逸上,更勝一籌!
一個極其大膽、近乎瘋狂的念頭,如同黑暗中驟然劃亮的閃電,猛地劈開了溫錦繡腦海中絕望的混沌!
沒有蜀錦……就用它!
不是傳統的織金妝花祥云瑞獸……那就……換一種活法!
置之死地……而后生!
“如玉!”溫錦繡的聲音因為激動和決絕而微微發顫,“把燈……挑亮些!”
溫如玉不明所以,但還是慌忙爬過去,小心地用顫抖的手撥亮了一點點油燈芯。光線稍微亮了一點點。
溫錦繡小心翼翼地捧出那塊珍貴的紅紗,如同捧著最后的希望,也像是捧著母親無聲的祝福。她將紅紗放在繃架上,展開。
只有巴掌大,鑲在寬大的嫁衣領口,顯得多么不合常規,多么……驚世駭俗!
但溫錦繡眼中燃燒的火焰,已經將一切世俗的規矩燒成了灰燼!她抓起針線,手依舊冰冷僵硬,甚至因為長時間勞作而腫脹刺痛,但她的動作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一往無前的力量!
針尖,刺入那緋紅如血的軟煙羅紗!
沒有描摹圖樣,沒有繁復的紋路。她的針法完全脫出了母親教給她的、中規中矩的刺繡樊籠!她手上的動作快得幾乎帶出殘影,針腳細密得如同雨絲,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充滿韻律的狂放!
她以指尖尚未凝結的細小血珠為引,將幾縷極細的銀線捻在一起,然后——飛針走線!
沒有祥云,沒有瑞獸。在那片薄如蟬翼的緋紅紗底上,銀線如同擁有了生命般盤旋、纏繞、勾勒!線條既不圓潤也不工整,帶著一種刀劈斧鑿般的凌厲感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破土而出的生機!
轉瞬間,一枝由銀線勾勒出的、姿態嶙峋卻充滿力量的梅枝,赫然出現在緋紅的紗面上!那梅枝蒼勁盤曲,如同經歷了無數風霜,枝頭幾點用銀線緊密盤繞出的梅花,小巧玲瓏,卻仿佛帶著一股傲雪凌霜的凜冽寒氣!
最點睛的是,在梅枝蜿蜒的盡頭,溫錦繡用了僅剩的兩顆米粒大小的、劣質的白色小珍珠,巧妙地綴成兩個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在緋紅輕紗的映襯下,在銀線梅枝的托舉下,那兩點微弱的白,竟散發出一種驚心動魄的清冷與倔強!與整匹紅綢的富麗形成了極其強烈的視覺沖擊!
這不是傳統的富貴吉祥,卻顯出別出心裁的傲潔。
溫如玉在旁邊看得完全呆住了,忘記了哭泣,忘記了恐懼。她看著姐姐那雙被凍得通紅發紫、布滿細小傷口卻異常穩定的手,看著那根細小的銀針如同帶著魔力般在緋紅紗面上翻飛,看著那一枝傲雪寒梅在姐姐指尖飛速成型……她只覺得心臟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住了,既疼,又脹,還有一種說不出的震撼。
姐姐……好像真的不是在繡花……她是在用針,在拼命!在用這一針一線,刺破這無邊的黑暗!
一夜無眠。
天色將明未明,是寒冬最冷的時刻。
溫錦繡終于停下了針。
最后一根線頭被咬斷。
她直起幾乎僵硬的腰背,眼前陣陣發黑,身體因為極度的疲憊和寒冷而不受控制地顫抖。但她看著繃架上的成果——那片緋紅的軟煙羅紗,已經完美地嵌入了嫁衣的領口。銀絲寒梅在晨曦微露的微光下,流轉著清冷又奪目的光華,與下方富麗的紅綢奇異地交融,非但不突兀,反而產生了一種震撼人心的、充滿故事感的獨特美感。
成了!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耗盡心力,甚至押上了母親的遺物和最后的賭注!
“姐……成了嗎?”溫如玉熬得眼睛通紅,聲音嘶啞,充滿忐忑。
溫錦繡沒有回答,只是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將嫁衣從繃架上取下。沒有熨斗,她只能用手掌一遍遍撫平細微的褶皺,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稀世珍寶。她的指腹撫過那緋紅紗領上的銀絲寒梅,指尖傳來的冰涼觸感,讓她昏沉的大腦有了一絲清明。
辰時快到了。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強迫自己支撐起搖搖欲墜的身體。腿腳因為久坐和寒冷早已麻木刺痛,每一步都像踩在針尖上。她將那件凝聚著她所有血淚和孤注一擲的嫁衣,仔細地、無比鄭重地折疊起來,用一塊干凈的綢緞包裹好,緊緊抱在懷里。
那冰冷的布包貼著她的心口,卻仿佛帶著灼人的溫度。
“如玉,看好家。”她的聲音嘶啞得幾乎只剩氣音,眼神銳利地掃過那扇破洞的門,“誰來……也別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