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順著消防梯的鐵銹滴落,在窗臺上敲出不成調(diào)的節(jié)奏。林星野把耳朵貼在冰冷的墻壁上,數(shù)著隔壁張阿姨家鋼琴傳來的錯音。第三個音階總是卡在re和mi之間,就像他的人生被困在這個散發(fā)著霉味的夜晚。
“小兔崽子,又躲在那里聽墻根?“
一只青筋暴起的手突然揪住他的衣領(lǐng),濃烈的酒精味瞬間灌滿鼻腔。林星野下意識蜷縮起腳趾,破洞的襪子露出凍得發(fā)青的腳踝。
父親把他甩到墻角時,后腰撞上了那臺雅馬哈鋼琴的踏板。金屬部件發(fā)出痛苦的呻吟,就像上周被摔碎的母親留下的青花瓷碗。星野盯著琴腿上的咖啡漬——那是三個月前母親最后一次彈琴時留下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鐵銹般的褐色。
“整天擺弄這些沒用的東西!“父親踹了一腳琴凳,劣質(zhì)皮革裂開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發(fā)黃的海綿,“知道今天老師打電話說什么嗎?說你在音樂課上把《小星星》彈成了送葬曲!“
星野的指尖無意識地抽搐著。他記得那天陽光透過音樂教室的彩窗,落在黑白琴鍵上像打翻的彩虹糖。可是當他的手指碰到琴鍵時,聽到的卻是雨滴砸在消防梯上的聲音——叮,咚,叮,咚。
“說話啊!啞巴了?“
啤酒瓶在腳邊炸開的瞬間,星野突然沖向鋼琴。他瘦小的手指重重砸在琴鍵上,C大調(diào)的和弦混著窗外的雷鳴炸響。父親愣住了,酒糟鼻上的毛細血管像琴弦般繃緊。
這不是《小星星》。
這是星野在無數(shù)個失眠夜里,聽著雨聲在腦海中譜寫的《暴雨協(xié)奏曲》。左手低音部模仿著父親的鼾聲,右手高音區(qū)是母親高跟鞋遠去的足音。當他的小拇指用力按下最右邊的那個升調(diào)鍵時,整棟老樓的電路突然跳閘。
黑暗像幕布般落下。
在令人窒息的漆黑中,七歲的男孩繼續(xù)彈奏著。斷裂的指甲在琴鍵上刮擦出刺耳的泛音,手背上未愈的燙傷隨著動作裂開,血珠濺在象牙白的鍵面上。
“反了你了!“
皮帶抽在脊背上的脆響像某個不和諧音。星野咬破嘴唇,把慘叫聲咽回去變成一段詭異的顫音。他的腳夠不到踏板,于是用額頭去撞低音區(qū)的琴鍵。鋼琴內(nèi)部傳來鋼弦斷裂的嗡鳴,像極了母親離家那晚行李箱滾輪卡在門檻的聲音。
當?shù)谌齻€啤酒瓶在鋼琴共鳴箱上碎裂時,星野突然笑了。混著玻璃碴的啤酒順著琴鍵流進內(nèi)部機械,發(fā)出奇特的咕嘟聲。這讓他想起上周音樂課上新學的術(shù)語——“即興演奏“。
“我讓你笑!“
父親的拳頭帶著風聲襲來時,星野猛地掀開琴蓋。老舊的鉸鏈發(fā)出垂死的尖叫,厚重的實木蓋板重重砸在男人手腕上。骨折的脆響混著慘叫,在突然寂靜的雨夜里格外清晰。
星野趁機鉆到鋼琴底下。透過踏板之間的縫隙,他看見父親扭曲的倒影在墻面上搖晃,像一幅被水浸濕的炭筆畫。血從男人手腕滴落,在褪色的柚木地板上敲出漸強的節(jié)奏。
咚。咚。咚。
遠處傳來警笛聲,由遠及近的聲波與雨聲形成對位旋律。星野把臉頰貼在鋼琴底部的呢氈上,聞到松木和霉菌混合的氣息。有根斷弦垂下來,隨著他的呼吸輕輕搖晃,在月光下像一縷銀色的蛛絲。
當警察破門而入時,他們看見的是這樣一幕:
醉漢癱坐在翻倒的琴凳旁,手腕以怪異的角度彎曲。那臺傷痕累累的鋼琴前,瘦小的男孩正用染血的手指,在布滿玻璃碴的琴鍵上彈奏一支沒有名字的曲子。
最年輕的女警蹲下身時,聽見男孩在哼唱奇怪的調(diào)子。不是《小星星》,而是一段不斷循環(huán)上升的旋律,像被困在玻璃瓶里的蜜蜂拼命撞擊瓶壁。
“小朋友...“
星野突然轉(zhuǎn)頭,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映出女警胸前的警徽。金屬徽章在應(yīng)急燈下微微發(fā)亮,讓他想起母親留下的那枚鋼琴形狀的胸針——在她最后一次俯身吻他時,胸針的別針劃破了他的耳垂。
“可以幫我按住這個鍵嗎?“星野伸出小手指向中央C,“我需要一個持續(xù)音。“
老警察在勘察現(xiàn)場時發(fā)現(xiàn),鋼琴內(nèi)部積著可疑的暗紅色液體。當他用棉簽取樣時,斷裂的琴弦突然振動起來,發(fā)出近似嗚咽的余音。而在布滿劃痕的琴蓋上,有人用指甲刻了幾行歪扭的五線譜,音符像受驚的螞蟻般擠在一起。
凌晨四點,星野被抱上救護車時,突然掙扎著指向窗外。順著他的手指,人們看見對面樓棟有個模糊的人影站在鋼琴前。隨著晨光漸亮,那身影逐漸清晰——原來是家具店展示用的剪紙人形。
但星野確信自己看見了:
母親穿著那件藍底白花的連衣裙,手指在并不存在的琴鍵上起舞。當她轉(zhuǎn)頭微笑時,玻璃上的雨痕正好劃過她的脖頸,像一道透明的傷痕。
雨停了。
搬家工人來抬鋼琴時,最年輕的那個學徒不小心碰響了某個琴鍵。走音的F在空蕩蕩的房間里久久回蕩,驚醒了睡在紙箱里的橘貓。貓咪炸著毛竄過走廊,尾巴掃落了日歷上被血漬浸透的那一頁。
12月4日,大雪。
這是星野后來在福利院學會的新詞:那晚不是普通的冬雨,是江城百年一遇的凍雨。水滴在接觸物體的瞬間結(jié)冰,給整座城市包上透明的繭。
就像他給記憶裹上的那層冰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