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的“璟和號”三樓宛如浮在運河上的一座雅閣,楠木欄桿在落日余暉中泛著溫潤的蜜色光澤。雕花窗欞半開,素紗窗簾被晚風輕輕掀起,露出內(nèi)里若隱若現(xiàn)的青銅燈盞。
當最后一抹夕陽掠過船首的海鷗木雕,整艘船突然從暮色中蘇醒過來。隨著第一盞燈籠被點亮,三樓頓時化作溫馨明亮的所在——二十四盞素紗宮燈次第綻放,將雕花窗欞上的纏枝紋、多寶閣上的瓷器釉色一一喚醒。此刻的“璟和號”三樓,儼然成了浮在運河上的一顆明珠。
蕭煜斜倚在朱漆描金的圍欄上,修長身形被身后六折的緙絲屏風襯得愈發(fā)挺拔,河風掠過,掀起他寶藍色織金外袍的廣袖,露出內(nèi)襯里若隱若現(xiàn)的銀線云紋。
“公子,新到的荔枝釀。”小廝捧來的琉璃盞中,琥珀色酒液映著晚霞,將他含笑的眉眼染上幾分醉人色澤。
蕭煜接過酒盞時,腕間一串伽南香木珠滑落至腕骨,十八顆烏木珠子襯得他膚色如玉——這是西域流入的貴品,采用以蘇作極細金絲編織繩鏈,珠珠圓潤,采用大食國鏨刻工藝。
小廝神色他并未留意到,只是揮手示意退下。
一時青白交加的神色出現(xiàn)在小廝臉上,他先前當坊間流傳的謝家公子龍陽之癖是真的,努力晉職,做到近侍,只為設法得寵。
若能套到一兩件公子身上的首飾便已可拿去拍賣,換得半年吃穿不愁。
蕭煜視線一偏,見他還不退下,懶得深究其因,沒一個心情不悅把他扔下去喂魚已算商賈子弟中的品德寬厚。
小廝面龐白凈,欲拒還迎的眼波流轉(zhuǎn)。
“有事便說。”蕭煜蹙眉。
小廝見狀不對,倉皇退下,一路竄到二樓大管家身邊,悻然沒打翻東西,只是一句大聲的請罰。
遠處畫舫飄來一陣琵琶聲,壓住二樓后續(xù)的動靜,三樓沉香木門扉緊閉,鎏金狻猊香爐吞吐著青煙。
蕭煜早已端坐回室內(nèi)。
價值連城的紫檀嵌螺鈿交椅,是去年泉州拍賣行以三千兩黃金拍出的前朝貢品。椅背上的五福捧壽紋在燭光中流轉(zhuǎn)著幽藍的光暈,而蕭煜指尖,一封看似尋常擺帖一樣的密函上,只有四個字:“恭賀新禧”。
蕭煜輕輕叩擊扶手,椅側(cè)暗藏的機關(guān)立刻彈出一個鎏金香盒——這是交椅原主人,某位南洋海盜頭子的精巧設計。
“乳香要也門老窖的,雪蓮露取天山頂上那一批。”他話音未落,管家新叫上來的懂事侍從已捧著水晶瓶跪在椅前三步處。
這個距離是精心測算過的,既不會讓衣袍帶起的風干擾熏香,又能讓主子一抬眼就能看清瓶中的液體成色。
紫檀木特有的淡香與乳香糾纏在一起,在交椅周圍形成一道無形的屏障。蕭煜手腕輕轉(zhuǎn),拜帖懸于特制的銀絲炭爐之上。爐身雕刻的波斯密文在受熱后開始緩慢旋轉(zhuǎn),將熱量均勻分布在三寸見方的區(qū)域內(nèi)。
不過一瞬,拜帖邊緣浮現(xiàn)出一圈金絲,像蛛網(wǎng)般向中心蔓延。蕭煜瞇起眼,交椅扶手上的象牙嵌片隨著他手指的力道微微下陷——這是他在泉州拍下這把椅子時最欣賞的設計,力度恰到好處時會發(fā)出黃鶯般的輕響。
“有意思。”他低語。
金絲在紙面拼出的密文赫然是陳旌與沈青梧的幽會記錄,字里行間還夾雜著謝家三爺派人盯梢的細節(jié),紙背若隱若現(xiàn)胭脂色暗記——那是用朱砂混合孔雀膽寫的第二重密文。
扶手上鑲嵌的夜明珠幽光照亮了密函角落一個不起眼的墨點——那是謝家暗樁特制的標記,表示情報已經(jīng)過三重驗證。
「陳旌借清淤之名密會沈氏女,云隱軒竹露廂藏《治河十策》真本,謝三爺命人送鮮荔十筐作賀」
蕭煜低笑出聲,他撣了撣突然開始泛黃的紙箋,第二重字跡正從纖維深處滲出——這次是朱砂混著孔雀膽的配方,顯出胭脂色的字:「官府欲改漕制」。
香爐突然“噼啪”爆響,最后一縷青煙在空中凝成短暫的環(huán)。蕭煜挑眉,這是波斯人說的“香語”——有第三重密文。他隨手摘下腰間錯金匕首,刀柄鑲嵌的月光石貼上紙面,幾處原本空白的邊緣立刻浮現(xiàn)出熒光斑點,連起來正是云隱軒的暗道圖。
“十筐荔枝?”蕭煜轉(zhuǎn)頭問侍從時,袖中密函已滑入炭爐化作青灰,“謝三叔近日可有送出去增城掛綠?”
侍從愣住:“回公子,只是尋常荔枝。”
“可惜了。”蕭煜撫過案上,料想某個暗樁,應該還在云隱軒的某處梁上,邊啃荔枝邊蹲人。
此刻,在侍從星錫的眼里,他是“謝琰”,江南巨賈謝家的嫡公子,因看不慣謝家偏支的窮酸與家主謝雷雷大吵一架,一兩年沒露面族中,最常出現(xiàn)的地方便是這謝家新設的璟和商船,他幾乎只看明州至京師一線與江南至西域一線,謝家另外的商船產(chǎn)業(yè),他都不怎么過問。
蕭煜呢,心思早就偏到別處去了。
鹽鐵利重,引群鯊環(huán)伺;糧道淤塞,如咽喉被扼;更有那林安的手,借著“清淤”、“平抑糧價”之名,悄然伸向江南命脈。
合法商船,幕后東家。——尋常人談起謝家來無非這八個字,如何能想起遠在京師的東宮。
沈氏女——江南談得上名的富商無外乎謝、陸、劉、慕,蕭煜一時半會沒猜到他截下的謝三叔送給謝雷雷的密函有什么特殊含義。
蕭煜即將回京,在江南私服潛行多月,已聽聞不少林黨的事跡,有證據(jù)的不過一二,已足夠拿來除去林黨,除非林黨查出他私服江南身份,告他大不敬。
漕運使陳旌,其風骨從他《治河十策》可見清高,差人送去銀兩難以買通。
蕭煜打算直接從這位沈氏女下手,看看謝三叔盯著漕運使是在想什么,免得江南至京師一程,水路之上的時日內(nèi)出什么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