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花飛春意減,西縣別院浸在溟濛煙雨之中。遠山如黛,近水含煙,一庭花木都籠在青靄薄霧間,恍若名家山水。細雨如絲,斜織天幕,將飛檐畫角、朱闌曲檻盡數洇作一幅天然水墨。
庭中芭蕉新展綠天,寬葉承珠,被雨水洗得瑩然生光,風過時簌簌作響,似在低吟《綠天庵賦》。
書房內,沈青梧擱下紫毫霜穎,筆尖垂露。她凝睇案上墨跡猶潤的《雨打芭蕉圖》,見畫中蕉葉舒卷有致,濃墨寫就的葉脈間,飛白處似有明珠滾動。
新磨的松煙古墨在澄心堂紙上層層暈染,竟與窗外真景一般無二,正是“筆底煙霞能寫照”。
“小姐,慕家公子又遞帖子來了。”忍冬的聲音自門外傳來。
沈青梧喚她進門,問道:“這回又是什么名目?”
方才忍冬捧著鎏金拜匣匆匆穿過回廊,十六七歲的年紀,身量還未完全長開,像株青嫩的柳條。她生得一張討喜的圓臉,雙頰帶著少女特有的紅潤,偏淺的眉毛下嵌著兩顆黑葡萄似的眼睛。因著跑得急,幾縷鬢發從雙丫髻里溜出來,被雨水打濕貼在額前,更顯得伶俐可愛。
蕭煜不在院內,連沈青梧都不知他幾時回來。
忍冬答道:“這次還捎帶了一匣子龍團鳳餅,說是江南新貢的茶。”
“擱著吧。”沈青梧輕笑一聲,“你說……這位慕公子,是真不懂規矩,還是裝不懂?”
“奴婢瞧著,那茶葉匣子底下壓著張銀票呢。”
“多少?”
“五百兩。”
也就一抵沈青梧前日買的那批云錦,她想來,是慕云瑯當時注意到了。
沈青梧唇角勾起一抹譏誚的弧度:“慕家好歹是江南望族,出手竟如此寒酸。”
她伸出纖長的手指,輕輕點了點忍冬手中的拜匣。
忍冬一驚:“小姐,你不會想喝吧?”
“不想喝。正因如此,我才配得上教導慕公子。”沈青梧眸中閃過一絲狡黠,她決心不回應。
此時,慕云瑯坐在別院附近的臨湖水榭里,他早特意將慣用的泥金扇換成了素面湘妃竹——價比黃金的于闐貢品。
“公子。”小廝撐著油紙傘匆匆跑來,“沈姑娘只收了茶。“
慕云瑯指尖在石桌上輕叩三下,沒將火氣發泄在小廝身上,展顏一笑間可見好脾氣:“再送去一物。“
他深知自己容貌俊美,更懂得如何利用這副皮囊達成目的。
半刻鐘后,忍冬捧出一只紫檀木匣。
沈青梧掀開鮫綃布,里頭臥著那方她前幾日送出去的青玉筆山——玉色如雨后遠山,山勢起伏間天然形成一道云紋,正是前朝陸子岡的遺作。
唯獨多了'云瑯'二字,刻在云紋旁邊,礙眼至極,還是小篆體。
忍冬“咦“了一聲:“匣底還有層暗格。”
沈青梧抽開桃木薄板,里頭竟躺著支金累絲嵌紅寶的步搖,她指尖撫過步搖上栩栩如生的蝴蝶觸須——這分明是去年番邦進貢的式樣,民間根本不得見。
“好得很。”沈青梧反手將步搖擲進妝奩,銅鏡里映出她含霜的眉眼。
“竟敢調戲本小姐。”
不日后,蕭煜仍未歸,沈青梧已然忍不住,在天香酒樓布了宴席,邀慕云瑯前來。
天香酒樓,主樓高七丈七,飛檐翹角懸青銅風鐸,平時請人隨風奏《清商》。
頂層雅室“瓊霄““碧落““青冥“三間,窗欞嵌云母片,可遠眺運河千帆,曲徑通幽的回廊,廊柱雕十二花神,暗藏機關可翻轉成屏風。
掌事娘子名喚月泠,眉心描金箔花鈿,執象牙骨緙絲團扇。
樓中有八艷,各懷絕藝:如雪酥手——擅釀冰魄酒,玉連環——能以銀箸奏《廣陵散》。
守酒窖的盲叟叫啞禪,腕間纏九轉菩提串。
特色陳設含浮生榻、四象屏、曲韻渠,其實分別是整塊沉香木雕成的臥榻,內置暖玉,冬暖夏涼;紫檀嵌螺鈿四季屏風,暗格藏四時熏香;青玉砌九曲流觴,渠底暗嵌磁石可控酒盞。
天香酒樓的雅室地板下藏夾層,鋪了孔雀絨吸音,瓊霄室因博古架后設密門,被沈青梧選中。
慕云瑯早到,方入雅室未久,便有青衣小廝魚貫而入,奉上三味獨有之珍饈:首味“朱顏酡“,琥珀瓊漿盛于越窯秘色盞中,盞底暗刻纏枝紋。酒液微漾,隱現番紅之色,飲之則朱唇染霞,恰似美人初醉;次味“水晶膾“,取太湖銀鱸最嫩處片之,薄如蟬翼,置于整塊寒冰雕就的九瓣蓮臺之上。蓮心綴以南海珊瑚珠,映得魚片晶瑩剔透,恍若冰魄;末味“解語簽“,湘妃竹削成的簽子上,以錯金法陰刻著各家詩詞。簽尾系五彩絲絳,插在和田玉雕的簽筒中,每支簽頭都綴著蜜餞雕成的四季花果。
慕云瑯方執象箸,忽覺滿室燭光微微一暗,見十二幅云母屏風外,隱約現出一道綽約身影。侍立門邊的青衣小廝立即躬身退至三尺之外,雙手交疊于腹前,不敢抬眼。
沈青梧姍姍來遲,一襲月華裙逶迤及地,裙角銀線繡的流云紋在燭光下若隱若現。她卻不急著入席,只倚著門邊那架紫檀嵌螺鈿屏風,纖指有意無意地撫過鬢間那支寒梅碎雪簪。
簪頭銀絲累絲成梅枝,五朵碎玉梅錯落有致,花蕊嵌極細的冰晶石,燈光下會折射出細碎寒芒,簪身形制以玄鐵為骨,淬火鍛造后泛著冷鋼般的青灰色,簪尾漸細如劍鋒。
沈青梧有意不帶慕云瑯相贈那支金累絲嵌紅寶步搖,隨手遞給小廝一塊犀角牌提前結賬。
天香酒樓的風雅規矩便是這般,認符不認人,憑犀角牌結賬,而且丑時熄燭,改點夜明珠照明。
“除了你我,別無他人,不用拘禮。”沈青梧道。
沈青梧斂衽落座,素手執起青瓷酒壺,琥珀色的酒液傾入盞中,漾起一圈漣漪。
“慕公子今日倒是守禮。”她眼尾微挑,指尖在盞沿輕輕一叩,“怎么不繼續輕佻下去?莫不是怕我將酒潑到你臉上?”
慕云瑯低笑一聲,目光掠過她發間那支寒梅簪。
“沈姑娘說笑了。”他執盞輕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