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七的身影在京城交錯的屋脊陰影間穿行,如同最深沉夜色里一道無聲的流風。他懷揣著比千鈞更重的鐵證——那些從江南血雨腥風中帶來的冰冷證物副本,薄薄的紙頁與布帛,卻足以在京城這看似平靜的死水潭下,引爆足以掀翻宮闕的雷霆。
他掠過雕梁畫棟的權貴府邸,在笙歌隱隱的茶樓酒肆上空投下幾不可察的暗影,最終如夜梟般滑入西市最喧囂、最魚龍混雜的漩渦中心——三更天的瓦舍勾欄,正是燈火如晝、人聲鼎沸之時。
醉仙樓后院柴房那扇吱呀作響的破木門,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輕輕推開。昏黃的油燈光暈下,瘸腿的老說書人孫瞎子正就著微光擦拭他那面蒙塵的舊鼓。墨七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身后,陰影仿佛自身后彌漫的黑暗里凝結而出,唯有那雙眼睛,在昏光下亮得驚人。
“孫老。”墨七的聲音低沉,如同砂紙摩擦過石面。
孫瞎子擦拭鼓面的手猛地一頓,布滿皺紋的臉瞬間繃緊,渾濁的老眼透出鷹隼般的銳利,再無半分平日混跡市井的油滑。他緩緩轉過身,目光死死鎖住墨七遞過來的那個不起眼的粗布包裹,指尖微微顫抖。他認得這包裹的分量。
“姑娘……終于要掀桌子了?”孫瞎子的聲音干澀,帶著一種混合了驚悸與破釜沉舟的沙啞。
“水已夠渾,”墨七將包裹穩穩放在布滿灰塵的矮幾上,“該讓底下的人,看看潭底是些什么貨色了。天亮前,它需傳遍京城每一處瓦舍勾欄,每一個販夫走卒聚集之地。”
孫瞎子枯瘦的手一把按住包裹,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仿佛握住的是燒紅的烙鐵,是點燃引信的火折。他重重點頭,額上深刻的皺紋扭動如溝壑:“老瞎子明白!這把火,燒他娘的!”他眼中最后一絲猶豫被一種近乎狂熱的決絕取代,那是被壓抑多年的血性在燃燒。
墨七不再言語,身影一晃,便如墨汁滴入更深的水中,倏然不見。柴房內,只剩下油燈爆開的燈花,噼啪一聲,映照著孫瞎子驟然繃緊如鐵石的側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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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午后,醉仙樓大堂人聲鼎沸,汗味、酒氣、廉價脂粉香混雜著喧囂,幾乎要將屋頂掀翻。孫瞎子跛著腳,一步一頓地挪到他那張斑駁掉漆的說書案后。他今日未拍驚堂木,也未開口說那些才子佳人的老套故事,只是用那雙渾濁卻蘊藏著風暴的眼睛,沉默地掃過臺下擠擠挨挨、汗流浹背的人群。
嘈雜聲浪在孫瞎子這反常的沉默注視下,竟奇異地低落下去,無數道目光帶著疑惑投向他。空氣里,一絲不同尋常的緊繃感悄然蔓延。
孫瞎子枯瘦的手,終于伸向案下。他摸出的不是醒木,而是一卷色澤晦暗、邊緣卻隱隱透出刺目暗紅的錦緞!那紅色,分明是干涸已久的血漬,如同毒蛇般盤踞在昔日華貴的貢錦之上。
“嘩——”
滿堂瞬間死寂,所有喧鬧被這突兀的血色錦緞硬生生掐斷。無數雙眼睛死死盯住那刺目的紅,呼吸聲都仿佛停滯。
“諸位看官,”孫瞎子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穿透喧囂的奇異力量,如同生銹的刀鋒刮過骨頭,“今日,老瞎子不講古。講今!講一樁就在咱江南水鄉,用咱小民的血,染紅了貴人身上錦、碗里米的‘今’!”
他猛地將染血貢錦“啪”一聲拍在案上,那沉悶的聲響如同喪鐘敲在每個人心頭。緊接著,一張繪滿了森森白骨的圖卷被他狠狠抖開!粗糲的筆觸勾勒出堆積如山的骷髏,空洞的眼窩無聲地注視著臺下,圖卷一角,赫然標注著“漕司沉尸處”幾個猙獰小字!
死寂被徹底打破,如同滾油潑入冰水,轟然炸開!
“老天爺!”
“那…那是人骨頭?!”
“貢錦…貢錦上怎會有血?誰的血?!”
驚疑、恐懼、憤怒的低吼聲浪般涌起,無數人從長條凳上霍然站起,踮著腳尖,伸長脖子,試圖看清那圖卷上令人頭皮發麻的細節。
孫瞎子無視臺下的騷動,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白骨圖卷,胸膛劇烈起伏,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迸出,帶著血沫的腥氣:“這血,是江南鹽工的血!是漕工的血!是被貪官污吏、豪門豢養的惡犬生生逼死、打死、沉入錢塘江底喂了魚蝦的血!這貢錦,本該是皇家御用!怎會染上小民的冤血?怎會裹著貪官搜刮的民脂民膏,送到那吃人的京城高門?!”
他猛地抓起另一份謄抄的密語賬冊,高高舉起,聲音陡然拔高,尖銳得刺破耳膜:“看清楚了!‘烏金漿’!朝廷明令禁絕的劇毒!一船船,運進了漕司的私庫!進了誰的口袋?‘玄鐵’,打造殺人的暗器!專用來滅口!滅那些不肯同流合污、不肯眼睜睜看著自家兒女餓死還要被抽筋剝皮的人的口!‘林’!賬冊里這個‘林’字,是用多少條人命堆出來的?!”
“林”字出口,如同投入沸騰油鍋的最后一把烈火。
“林?是…是那位林閣老?!”
“天殺的!是他們!是林黨那群吸血的蛆蟲!”
“鹽引案!原來那些被砍頭的官,是替死鬼!真正的大魚還在金鑾殿上坐著呢!”
“妖星?呸!真正的妖星禍國的是他們!吃人不吐骨頭的妖魔!”一個赤著上身的漕工模樣的漢子雙目赤紅,嘶聲怒吼,揮起的拳頭青筋暴起。
“對!妖魔!”
“血債血償!”
“掀了這吃人的金鑾殿!”
怒吼聲、拍桌聲、碗碟碎裂聲匯聚成一股狂暴的洪流,沖擊著醉仙樓的每一根梁柱。憤怒的人群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空氣中彌漫著硫磺般的硝煙氣息。那染血的貢錦和白骨圖卷,不再是紙上的墨跡,它們化作了燎原的星火,點燃了京城底層壓抑百年的干柴。滔天濁浪,已自市井洶涌而起,直撲那金碧輝煌的宮闕。
閣老府最深處的“澄心齋”,門窗緊閉,厚重的簾幕隔絕了外界最后一絲天光。名貴的沉水香在錯金博山爐里徒勞地焚燒著,卻驅不散室內彌漫的、如同實質般粘稠的恐慌和鐵銹般的血腥味。空氣凝滯得令人窒息。
林安那張素來保養得宜、如同玉雕般的臉上,此刻血色褪盡,只余下一片駭人的灰敗,松弛的肌肉微微抽搐著。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捏著一份墨跡淋漓的急報,手背上青紫色的血管蚯蚓般凸起,劇烈地搏動著。紙頁在他手中簌簌發抖,如同秋風中最后一片枯葉。
“廢物!一群廢物!”他猛地將急報狠狠慣在地上,紙張散開,赫然是抄錄的瓦舍間流傳的染血貢錦圖樣和煽動性說書詞!“半日!僅僅半日!就傳遍了整個下九流!你們…你們都是死人嗎?!京兆府!巡城司!我養你們何用?!”他嘶吼著,聲音因極度的驚怒而扭曲變調,早已沒了往日的沉穩雍容,只剩下困獸般的絕望和猙獰。
下首幾個心腹重臣如喪考妣,汗出如漿,官袍的前襟后背已被冷汗浸透,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瑟瑟發抖的輪廓。兵部侍郎王乾,這個素來以陰狠著稱的林黨鷹犬,此刻臉色也白得像剛從墓里爬出來,他強壓著心頭的驚濤駭浪,聲音干澀發顫:“閣老…事…事已至此,堵…堵是堵不住了!那沈氏妖女,分明是要同歸于盡!她…她拋出的全是鐵證!染血的貢錦、烏金漿的秘檔、漕司白骨圖…件件直指核心!御史臺那些清流,恐怕已經……”
“同歸于盡?”林安猛地打斷他,布滿血絲的眼珠幾乎要瞪出眼眶,死死盯著王乾,那眼神像是淬了毒的鉤子,“她也配?!一個黃毛丫頭!仗著沈修那個老匹夫的勢,就敢在京城攪動風云?掀桌子?她掀得起嗎?!”
他胸膛劇烈起伏,大口喘息著,如同破舊的風箱。片刻死寂后,林安眼中瘋狂的厲色驟然凝聚,化為一種孤注一擲的狠絕。他一步踏前,幾乎將臉湊到王乾面前,壓得極低的聲音從齒縫里擠出,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她掀桌子,我們就砸棋盤!沈青梧…必須死!立刻!馬上!”
“閣老……”王乾喉結滾動,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當街刺殺左相之女?這已不是瘋狂,而是自取滅亡的瘋狂!
“聽清楚!”林安的手指幾乎戳到王乾的鼻尖,每一個字都像是淬了冰渣,“啟用‘影魅’!不計代價!就在今夜!要快!要狠!在她把剩下的東西拋出來之前,讓她永遠閉嘴!死人是掀不了桌子的!尸體,才是最好的滅火器!”他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非人的冷酷光芒,“讓那些染血的證據,跟著她一起進棺材!只要她死了,沈修那老匹夫痛失愛女,心神大亂,剩下的事…哼,死無對證,還不是由我們說了算!”
王乾對上林安那雙瘋狂決絕、再無半分理智的眼睛,心猛地沉入冰窟。他張了張嘴,終究沒敢再勸,只覺得一股滅頂的寒意瞬間攫住了四肢百骸,只能重重低下頭,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個字:“…是!”
澄心齋內,沉水香冰冷的煙霧盤旋上升,繚繞不散,卻再也無法掩蓋那沖天而起的、玉石俱焚的殺機。棋盤已碎,血雨將傾。
當墨七帶回“影魅”已然啟動、獠牙直指溯玉軒的冰冷消息時,夜色已如濃稠的墨汁,徹底吞噬了整座京城。雕花窗欞外,最后一點掙扎的月華也被翻滾的烏云吞沒,天地間一片沉滯的漆黑。
溯玉軒內,博山爐早已冰冷,那縷曾試圖維系一方清冷的“宣和雪松”香,終究消散殆盡,只余下揮之不去的鐵銹與塵埃的氣息,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沈青梧獨自立于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央。她身上那件雨過天青色的云水緞常服,在無光的暗室里失去了流轉的珠光,化作一片沉靜的深靛,仿佛將窗外無邊的夜色披在了身上。指尖,無意識地撫過腰間絲絳。
那里,曾懸著象征相府千金尊榮的羊脂白玉佩。溫潤,柔光,身份的枷鎖。如今,唯余一枚冰冷的玄鐵螭龍紋帶扣,堅硬地硌著指腹。
墨七帶來的殺機懸于頭頂,林安狗急跳墻的瘋狂反撲已在弦上。空氣粘稠如凝固的血漿,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的腥甜。她緩緩抬起手,目光落在空懸的腰間。羊脂白玉佩的溫潤柔光早已斂去,唯余玄鐵螭龍帶扣冰冷的輪廓,堅硬地硌著指尖。
“掀了這潭死水……”她低語,聲音輕得像嘆息,卻比窗外的寒鐵更冷,在死寂的軒內激起無形的漣漪,每一個字都似冰棱墜地,“污水潑身,便讓這濁浪,淹了那潑污之人。”
黑暗深處,驟然響起一聲幾不可聞的機括輕鳴,清脆,決絕,如同命運齒輪冷酷的咬合。
寒光乍破!
一道凜冽到極致的鋒芒,撕裂了濃稠的黑暗。七星龍淵劍自暗格中彈出,穩穩落入沈青梧掌中。劍身狹長挺直,通體幽暗如最深沉的夜空,唯有劍脊之上,七點寒星般的天然鍛紋,在無光的環境下兀自流轉著冷徹骨髓的微芒。那光芒極淡,卻帶著洞穿幽冥的銳利,映亮了她毫無表情的側臉。
指尖撫過冰冷的劍脊,七點寒星在她指腹下傳遞來亙古的肅殺與沉靜。她無需燈火,劍身幽暗,那七點星芒便是黑暗中唯一的方向。劍尖斜斜指地,無聲無息,卻仿佛已將這令人窒息的沉重夜幕,生生剖開了一道狹長而凜冽的裂口。裂口之外,是深不見底的殺局,亦是焚盡腐朽的契機。
“錚——”
一聲清越悠長的劍吟,并非來自劍身,而是自她胸腔深處發出,低沉地回蕩在空曠的軒室之內,如同蟄龍初醒的吐息。沈青梧手腕微轉,龍淵劍鋒在黑暗中劃出一道玄奧的弧光,七點星芒隨之拖曳出短暫而致命的軌跡,最終穩穩定格,劍尖遙指窗外那片被無邊黑暗籠罩、象征著帝國至高權力漩渦的宮闕方向。
黑暗在劍尖所指處無聲翻涌,仿佛有無數魑魎在陰影中攢動,那是林安派出的“影魅”,是即將撲來的腥風血雨。
沈青梧唇角無聲地勾起,那弧度冰冷而銳利,眼中卻燃起兩簇幽寒的火焰,映著劍脊上的星芒,亮得驚人。
“天若傾覆,便以血鑄新天。”
低語消散在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里。七星龍淵劍在她手中,不再僅僅是一柄兵器,而是撕裂這污濁長夜的意志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