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火終究是燃起來了。

兩個時辰不到，崔嬤嬤如同換了個人，帶著兩個婆子，幾乎是連滾爬爬地將東西送了進來。一筐上好的銀霜炭，兩床厚實的新棉被，散發(fā)著陽光的味道，疑似剛從庫房最好的存貨里扒拉出來的，幾套半新但干凈的粗布衣裳，甚至還有一套簡單的洗漱用具和一壺冒著熱氣的開水，服務(wù)態(tài)度180度大轉(zhuǎn)彎。飯食也換了，雖然依舊不算精致，但至少是熱氣騰騰的白米飯和一葷一素兩個還算看得過去的菜，對比之前的“豬食”，堪稱米其林級別。

崔嬤嬤低眉順眼，明明恐懼臉上卻堆滿了諂媚的假笑，再不見絲毫刻薄。她指揮著婆子將炭盆生旺，又親自鋪好床褥，動作麻利得不像話，只是那雙手一直在微微發(fā)抖，不敢看沈薇一眼，仿佛她是洪水猛獸。

沈薇沒說話，只是抱著她的金算盤，靜靜地看著她們忙碌。暖意隨著炭火的燃燒，一點點驅(qū)散屋內(nèi)的寒冷和霉味，帶來久違的舒適感。當崔嬤嬤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告退，關(guān)上房門后，沈薇才緩緩走到炭盆邊。跳躍的火焰映照著她清冷的側(cè)臉，帶來一絲久違的暖意，也映亮了她眼中深藏的疲憊。

贏了第一場小小的遭遇戰(zhàn)，用那桿冰冷的金算盤，砸開了這冰封之地的一絲縫隙。但這僅僅是開始。崔嬤嬤這種底層蛀蟲，不過是這龐大東宮機器上一顆微不足道的銹釘。真正的風暴，還在后面。她攤開手掌，指尖因為之前的寒冷和緊張，還有些微的僵硬。那本深藍色的賬簿...像一塊燒紅的烙鐵，藏在她的枕下。這把鑰匙，能打開生門，還是死門？

入夜。

炭火將室內(nèi)烘烤得暖意融融，與窗外的料峭春寒形成鮮明對比。沈薇和衣躺在鋪了厚褥的硬板床上，閉目養(yǎng)神，卻并未真正入睡。懷中的金算盤緊貼著心口，傳來微涼的觸感，讓她保持著一絲警醒。崔嬤嬤的恐懼能持續(xù)多久？太子蕭徹...他何時會想起這個被他扔在冷宮的“錢袋子“？或者，他根本就沒忘，只是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

就在此時，院門外傳來一陣沉重而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鐵甲鱗片摩擦的冰冷鏗鏘！緊接著，是粗暴的拍門聲，以及一個年輕卻充滿戾氣的怒喝：

“開門！七殿下有令！速開院門！“

七殿下？沈薇倏然睜開眼，眸中寒光一閃。是那個民間傳聞無腦又貪婪的七皇子蕭景琰？他來做什么？黃鼠狼給雞拜年？

院門被“哐當“一聲踹開！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鎧甲鏗鏘，粗暴地闖入這片剛剛恢復(fù)一絲暖意的空間。崔嬤嬤驚慌失措的阻攔被粗暴地推開。

“滾開！本殿下找的是沈良娣！“一個跋扈的聲音響起，帶著濃濃的酒氣。

沈薇迅速起身，整理了一下略顯凌亂的衣衫，剛走到外間，房門便被人從外面“砰“地一聲大力推開！門板撞在墻上，發(fā)出痛苦的呻吟。

一股濃烈的酒氣和熏人的脂粉香風率先涌入，嗆得人眉頭直皺。門口，一個錦衣華服的年輕男子大喇喇地闖了進來。他約莫二十出頭，身形不算高大，卻因一身浮夸的錦袍顯得臃腫，像只開屏的孔雀。腰間束著鑲滿各色寶石的玉帶（審美堪憂），手中還拎著一個精巧的鎏金鳥籠，里面關(guān)著一只羽毛艷麗、躁動不安的鸚鵡（品味獨特）。正是七皇子蕭景琰。

他面色潮紅，眼下帶著縱欲過度的青黑，一雙狹長的眼睛布滿血絲，此刻正肆無忌憚地在沈薇身上掃視，目光輕佻而充滿惡意，如同在打量一件貨物。嘴角咧開，露出一個帶著酒氣和嘲諷的獰笑：

“喲！這就是我太子哥哥新納的？嘖，商賈之女，果然一股子銅臭味兒！“他晃了晃手中的鳥籠，里面的鸚鵡被驚得撲棱翅膀，尖聲怪叫，“看看，連本殿下的鸚哥兒都嫌你晦氣！“

典型的開場挑釁。

他身后跟著兩個身材魁梧、滿臉橫肉的侍衛(wèi)，如同兩尊兇神惡煞的門神，堵在門口，眼神兇狠。崔嬤嬤縮在角落里，嚇得瑟瑟發(fā)抖，大氣不敢出，努力降低存在感。

沈薇站在原地，背脊挺直，面無表情。清冷的眸子迎上蕭景琰那充滿惡意的視線，平靜得如同深潭寒水。懷中的金算盤，隔著衣料傳來沉甸甸的冰冷質(zhì)感，給她帶來一絲安定。

“七殿下深夜駕臨，有何貴干？“沈薇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屋內(nèi)的濁氣，冷靜得不帶一絲波瀾。

“貴干？“蕭景琰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夸張地大笑起來，笑聲刺耳，“找你還能有什么貴干？當然是來拿錢！“他猛地向前一步，濃烈的酒氣噴在沈薇臉上，眼神變得貪婪而兇狠，“北疆軍情緊急！太子哥哥籌餉不力！父皇震怒！你這商賈之女，不是號稱能點石成金嗎？你沈家不是富可敵國嗎？現(xiàn)在！立刻！給本殿下拿出十萬兩白銀！否則......“他陰惻惻地笑著，目光如同毒蛇般掃過沈薇纖細的脖頸，“你這顆腦袋，還有你沈家滿門，就等著給北疆將士祭旗吧！“

赤裸裸的敲詐！十萬兩！這簡直是獅子大開口，吃相難看至極！

沈薇的心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怒意從心底升起。她沈家縱然有錢，也經(jīng)不起如此明目張膽的勒索！這蕭景琰，分明是借軍餉之名，行劫掠之實！甚至可能...是想借她這個剛?cè)霒|宮的“良娣“人頭，去打擊太子蕭徹！把她當成了他們政治斗爭的炮灰和提款機。

“七弟，孤的東宮，何時輪到你來發(fā)號施令了？“

一個冰冷、低沉，仿佛淬了寒冰的聲音，毫無預(yù)兆地在門口響起。那聲音并不高亢，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威壓，瞬間凍結(jié)了屋內(nèi)所有的空氣，連炭火都仿佛黯淡了幾分。

所有人，包括囂張的蕭景琰，都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猛地僵住！

沈薇霍然抬頭！

只見門口，不知何時，多了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

玄衣如墨。金線織就的蟠龍紋在燭火下流淌著冰冷而尊貴的光澤，如同暗夜中的龍鱗。墨玉腰帶緊束，勾勒出勁窄的腰身。來人負手而立，身姿挺拔如孤峰寒松。殿外的夜風卷起他玄色大氅的衣角，獵獵作響。

光線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側(cè)臉輪廓，如同最冷硬的玉石雕琢而成。眉骨很高，一道寸許長的淡色疤痕斜斜劃過眉峰，非但沒有破壞那份冷峻，反而添了幾分凌厲的煞氣。鼻梁挺直，薄唇緊抿成一條冰冷的直線。最懾人的是那雙眼睛，深如寒潭，幽邃不見底，此刻正冷冷地掃視著屋內(nèi)，目光所及之處，空氣仿佛都要凝結(jié)成冰。

太子蕭徹！

他就那樣靜靜地站在門口，沒有多余的動作，沒有憤怒的表情，卻如同一柄出鞘的絕世兇兵，散發(fā)著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壓。他身后，只跟著一個同樣穿著玄色勁裝、面容冷硬如巖石的侍衛(wèi)，沉默得像一道影子。

蕭景琰臉上的獰笑和囂張瞬間僵住，如同被凍住的油脂，他眼中的酒意和貪婪被巨大的驚恐取代，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拎著鳥籠的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籠中的鸚鵡也嚇得縮成一團，再不敢發(fā)出一絲聲響，連畜生都懂得敬畏。

“太......太子哥哥......“蕭景琰的聲音干澀發(fā)顫，帶著無法掩飾的恐懼，方才的跋扈氣焰蕩然無存。他身后的兩個侍衛(wèi)更是早已單膝跪地，頭埋得極低，身體抖如篩糠。

蕭徹的目光，如同兩道實質(zhì)的冰錐，越過噤若寒蟬的蕭景琰和他抖如篩糠的侍衛(wèi)，越過癱軟在地幾乎昏厥的崔嬤嬤，最終，落在了房間中央那個穿著素舊衣衫、懷抱青布囊袋的少女身上。

她的背脊挺得很直，在巨大的威壓下，竟沒有絲毫彎曲。臉色有些蒼白，大概是凍的，但那雙眼睛...清亮，銳利，如同浸在寒泉中的黑曜石，此刻正毫不避諱地迎上他的視線。那眼神里，沒有尋常女子初見儲君的惶恐與羞怯，沒有身處困境的絕望與哀求，只有一片冰封的湖面，底下是難以撼動的冷靜，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仿佛在評估一件武器是否趁手。

蕭徹的眉心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這個被強塞進來的“錢袋子“，似乎和他預(yù)想中哭哭啼啼、驚懼不安的商賈之女，不太一樣，有點意思。

他的目光，最終定格在她懷中那個鼓囊囊的青布囊袋上。那形狀，像是一桿...算盤？

就在這時，沈薇動了。在所有人驚愕、恐懼、屏息的注視下，她向前走了兩步，走到那張瘸腿的方桌前。然后，在太子蕭徹那深不見底的冰冷目光中，她伸手探入懷中青布囊袋，取出了那桿烏木黃銅的金算盤！

算盤在昏暗的燭光下流轉(zhuǎn)著溫潤而冷硬的光澤，竹珠仿佛蘊含著某種力量。

沈薇雙手托著算盤，將其穩(wěn)穩(wěn)地、清晰地放在了那張搖搖欲墜的方桌之上。金絲楠木的算盤梁正對著門口玄衣如夜的太子。她抬起眼，目光清亮，聲音平靜無波，卻清晰地響徹在這落針可聞的冰冷房間內(nèi)：

“太子殿下，“她開口，每一個字都像冰珠落地，“十萬兩白銀，民女變不出來。但東宮賬目混亂，虧空巨大，庫銀如流水滲沙，不知所蹤...民女這桿算盤，或許能替殿下，算個明白。“這是投名狀，也是她在這絕境中，唯一能亮出的底牌。

“啪嗒。“

一滴冷汗，從蕭景琰煞白的額角滑落，砸在他華麗的錦袍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他死死盯著那桿在燭光下泛著幽光的金算盤，如同看到了索命的符咒，仿佛那噼啪作響的算珠聲，下一刻就會算出他的罪狀。

整個房間的空氣，徹底凝固了。

只有那金算盤，靜靜地躺在破桌上，像一柄無聲的利刃，劃破了這深宮寒夜的死寂，也宣告著一場圍繞著數(shù)字的戰(zhàn)爭，即將拉開序幕。

太子蕭徹那深潭般的眸子，幽邃的視線終于從那桿冰冷的金算盤上抬起，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穿透凝固的空氣，沉沉地、一瞬不瞬地鎖在了沈薇的臉上。那目光里，沒有憤怒，沒有驚訝，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探究的寒冰，以及...一絲幾不可察的贊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