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的空氣凝滯如冰，唯有墻上掛鐘的滴答聲，切割著令人窒息的死寂。張玉成的指腹，正一遍遍摩挲著鋼筆深藍色的磨砂筆身。這支筆，跟隨他太久，久到筆帽邊緣的鍍金已有磨損，露出底下沉默的金屬底色。它如此熟悉，熟悉得如同身體的一部分，此刻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指尖發顫。

離婚協議，白紙黑字，冰冷地攤在光潔的桌面上，像一道宣判。對面，王慧端坐。她的目光銳利如刀，沒有落在他臉上，只死死釘在他握著筆的那只手上——那只即將為他們的婚姻畫上句號的手。那眼神里沒有留戀，只有一種塵埃落定前的冰冷催促。

喉嚨里似堵著一團浸透酸楚的棉絮，視線瞬間模糊。他咬緊牙關，下頜線繃緊如弦。一聲極輕、極深的抽氣后，筆尖終于落下。墨跡在淚光中暈開、扭曲，如同他心底無聲碎裂的印記。“張玉成”三個字，寫得緩慢而清晰，每一筆都像刻在心上。

“咔噠”。鋼筆被合上。那細微的聲響在寂靜中炸開。他慢慢將這支筆攥緊，仿佛它是茫茫苦海中唯一能抓住的錨，支撐著他緩緩站起身。每一步都踏在虛空，又沉重得拖拽著整個過往。行至門口，他停駐。

身后，王慧的目光早已掠過他，膠著在桌面的協議上。一絲難以抑制的、如釋重負的笑意，終于突破了她精心維持的冰冷面具，在嘴角綻開——終于，枷鎖解除。

張玉成沒有回頭。他低頭，目光落在手中緊握的鋼筆上。冰涼的金屬觸感透過皮膚，直抵心臟深處某個塵封的角落。他的聲音很輕，像飄在風中的羽毛，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三年前，我也曾用這支鋼筆寫下我的名字…那份保證書，也是你遞給我的。”話音未落，他已輕輕帶上了門。沉重的門扉，隔絕了空間，也斬斷了一段時光。

門內。

那突兀的話語像一顆小石子投入王慧剛剛平靜的心湖，激起一圈困惑的漣漪。“三年前？什么書？”她蹙眉，指尖無意識地點著桌面。購房合同？保險單？還是…某個早已被她遺忘在記憶角落的、無關緊要的小玩意兒？紛亂的念頭一閃而過，隨即被巨大的解脫感和對新生活的憧憬徹底淹沒。“真是莫名其妙！”她嗤笑一聲，甩甩頭，仿佛要驅散這點不合時宜的雜音。現在，這房子，這唾手可得的自由，才是實實在在握在手中的！美好的畫卷正在眼前展開。

她幾乎是雀躍地拿起手機，熟練地撥通一個號碼，聲音瞬間裹上蜜糖般的甜膩：“喂？親愛的！搞定了！順利得超乎想象，那個傻子，凈身出戶，什么都沒要…”她轉身，背對著這間即將徹底屬于她的屋子，看著樓下張玉成的渺小的背影，笑容在臉上肆意綻放，“嗯，是啊，就當是他欠我的，遲來的補償罷了…好，我這就過去，等我哦，拜拜~”掛斷電話，她對著玻璃上自己光彩照人的倒影，滿意地整理了一下衣領。

張玉成死死攥著手中的鋼筆，堅硬的棱角深深硌進掌心，那清晰的痛感是唯一能讓他清醒的證明。他拖著雙腿一步步走著，行尸走肉般的走著，走向無人問津的角落。

深秋的寒風卷著枯葉，刺骨的河水緩慢流淌，倒映著兩岸冰冷的霓虹和鉛灰色的厚重天幕。張玉成沿著河岸漫無目的地走，身影被昏黃的路燈拉扯得忽長忽短，像一個被遺棄在時間縫隙里的孤魂。口袋里，那支鋼筆沉甸甸地墜著，每一次晃動都牽扯著他心臟深處最隱秘的神經。

該去哪里？朋友處？旅館？大腦一片空白。唯有父母蒼老而關切的面容無比清晰地浮現出來。告訴他們？說他們視若己出的兒媳，為了追求“更精彩的人生”，決絕地離開了他們的兒子，并帶走了他們曾經共同的家？一股尖銳的刺痛攫住了心臟。父母年事已高，父親的心臟尤其經不起刺激……他不敢想象那后果。喉頭再次被苦澀堵住，他仰起臉，讓帶著河水腥氣和塵埃味道的冷風灌入肺腑，將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嗚咽強行壓下。

瞞著。只能瞞著。能瞞多久，是多久。他對著泛起死寂微光的渾濁河水，無聲地做出了這個沉重的決定。右手下意識地探入口袋，緊緊、緊緊地包裹住那支冰冷的鋼筆。一種近乎虔誠的力度。這支筆，不僅僅是一支筆。它是他生命里一段最滾燙、也最疼痛的歲月的見證者，是某個早已被時間掩埋、卻在他骨髓深處刻下烙印的瞬間的遺物——盡管此刻，那遺物本身，也散發著令人窒息的寒意。河面上，破碎的霓虹光影扭曲地搖晃著，映照著他眼中一片深不見底的、凝固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