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題考查了分段函數單調性相關參數求值問題,作出相應圖象后,結合圖象,能快速確定正確選項......”
粉筆在黑板上發出規則的敲擊聲,落下的筆灰被穿堂的大風吹進了何文沛的眼睛里。
他只覺得眼瞼酸疼,也顧不上手上的灰塵便用力揉搓起雙眼來。
“總體而言.......去年的高考......數學題目相對簡單......但是還是具有一定參考性。”
他的雙目噙滿了淚水,說話也開始斷斷續續。
何文沛還想著自己這般模樣會不會影響到學生的聽課效果,他轉過頭來。
班上的學生不是臥倒在課桌呼呼大睡,就是欲蓋彌彰地用立起的課本遮掩自己偷玩手機的事實。
他本來話到嘴邊的抱歉也被他咽進了喉嚨。
唯一令他感到些許安慰的是,還是有零星幾個學生在認真地抄寫筆記,何文沛已經見識過太多這種畫面,入職十余年的他早已經能做到漠不關心,或許只有那些“還有救”的學生對于他來說還值得自己投入一些熱情。
他簡單掃過一眼教室,發現右邊靠窗墻角的座位莫名空了出來,他分明記得自己課前班里是坐滿了學生的,也沒見到有人外出。
何文沛本來想要詢問一下到底是什么情況,可是卻叫不出一個同學的名字。
高二三班的班主任兼數學老師許老師突然懷孕需要養胎,她作為大齡產婦不得不回家安心養胎,就這樣在進入高三前的關鍵時期被迫離開了自己的班級,而何文沛就是那個被強行安排進來擔任班主任的倒霉老師,今天也是他第一次代課。
“那個......”
“何老師,有什么事情嗎?”
前排的一名短發的女生打破了他的尷尬,他得以接過話茬,趕忙詢問起情況。
“那個,坐在右邊墻角的學生跑去哪里了,大家有看到嗎。”
教室里還醒著的學生紛紛瞥向右墻角。
“哦,那是林璐,應該是翹課跑出去了吧。”
回答的同學說完嗤笑一聲,仿佛這是一件習以為常的事情。
何文沛正在煩惱如何是好之時,面對走廊的窗戶傳來一陣猛烈的敲擊聲。
“喂,那幾個睡覺和玩手機的學生給我現在出來!”
窗外遽然傳出嚴厲的訓斥聲,當場驚醒了幾個酣睡的學生,其他幾個不愿醒來的學生也被周圍的同學搖醒,不情不愿地站起了身子。
“何老師你也出來一下。”
何文沛看向窗外干瘦又帶著一些謝頂的中年男人,自己反而更像是一個犯了錯的學生,心情忐忑地走出了教室。
教導主任黃家先比何文沛要大上幾歲,卻顯得格外老氣,有著約莫五十歲的外貌。
之所以他會前來巡視課堂的理由,其實何文沛心里也明白,他指望著明年的高三能考出一些成績,這樣他就能有機會被提拔去行政部門。
在何文沛耳朵里他的大嗓門里傳來的盡是野心的摩擦聲。
在厲聲責罵了站成一排的違紀學生過后,黃家先走到了何文沛的跟前,小聲跟他嘟噥道。
“何老師,課堂紀律一定要抓緊啊,最近校領導不定期會來巡視,一定不能松懈了,拜托了。”
“嗯。”
何文沛清楚福川十中在市內不過也只是一所三流高中,要求所有學生自律實在是強人所難,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品行不壞,不至于滑落到作惡的極端,只是他們還沒有遠見去規劃前途,把未來置身事外,以為生活的苦難不過是舔舐苦咸的鹽塊。
“嗯。”
何文沛支支吾吾給了一聲回應。
“都回去寫一份檢討,明天交給班主任,現在都回去上課!”
黃家先一聲呵斥,一排犯錯的學生灰溜溜地跑回了教室。
“那個......”
“那就先這樣了,何老師明天把他們的檢討收集交給我,去上課吧。”
何文沛本來還想跟教導主任匯報一下有一名學生行蹤不明的事情,可是教導主任絲毫沒有察覺,就這么自顧自走開了。
何文沛其實也清楚,學生對于他來說并沒有那么重要,之所以嚴抓紀律也只是他討好領導的手段而已。
他終于是把嘴邊的話收了回去。
何文沛返回教室,他瞅了一眼手機里的時間,離下課已經沒剩多少時間,他決定先應付完這節課再去尋找那個失蹤的學生。
度過了煎熬的幾分鐘時間,下課鈴聲準時敲響,還沒等何文沛收拾好教材宣布下課,已經有幾個學生不管不顧離開了教室。
“下課吧。”
宣布下課之后,教室里齊刷刷響起桌椅碰撞的響聲,三兩學生結伴著跑出教室,不一會班級里已經充滿了喧鬧聲。
何文沛眼見前排的那位短發女生起身就要離開教室,于是趕忙叫住了她。
“麻煩等一下。”
“怎么了老師。”
“我想問一下你們會清楚那個林璐去哪里了嗎。”
何文沛由于不知道女生的名字只能尷尬地撓著自己的腦袋。
“我也不是很清楚,她可能在樓上的多媒體教室吧。”
“好的,謝謝。”
教學樓五樓的多媒體教室作為公開課的教學場地,平時一直是大門緊閉的狀態,但是不知何時,原本正門門閂上的不銹鋼鎖意外損壞,教室便再也沒有任何防盜加固措施了,白天的時候總是有不良學生偷偷藏進教室,晚自習的時候更是變成了學生情侶幽會的最佳場地。
奇怪的是,學校卻一直對此視而不見,因此五樓的多媒體教室成為了學生之中廣為流傳的“藏身所”,當然老師們也并非一無所知,只是與學生形成了一種奇怪的默契,對此閉口不言,全然當做是課余生活中的有趣談資。
希望她就在多媒體教室里。
何文沛心里安慰自己,林璐她肯定不會跑遠,如果她在消失的時間里惹出麻煩或者溜出學校,教導主任發現了肯定會借題發揮,自己并非對那些問題學生有著過剩的責任感,自命不凡般覺得自己能規訓他們浪子回頭,他只不過是害怕麻煩,不想惹是生非罷了。
何文沛隨意地收拾了桌面上的教材,甚至來不及回到辦公室,就匆忙前往了五樓。
他躡手躡腳打開多媒體教室的大門,他也不清楚門里面的狀況,也不想過度驚擾可能藏身于內的學生,他的計劃是簡單看一眼里面的動靜,如果林璐不在他再另想辦法。
打攪了。何文沛心中默念。
他輕輕推開大門,教室內一片昏暗。
風不時撩起窗簾,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落在教室內部,風停了,那些在地板的光斑便又恢復成了一條條明亮的光線,陽光就這般開合著,如同一只只蝴蝶在扇動翅膀。
有了。
何文沛心中暗自慶幸,因為他看見了一位正依靠在座椅上的女孩。
她的雙腿交疊,翹在面前的課桌上,雙手自然耷拉在胸前,這時陽光還未打在她的身上,何文沛看不清她是否醒著。
“那位同學。”
何文沛輕呼一聲,但是并未見到女孩有什么反應。
“那個,同學,麻煩醒一醒。”
何文沛邊說邊走進了教室。
他走近了才看清,女孩穿著一條束腳褲,褲腿拉到自己的膝蓋處,露出即使在黑暗中也能分辨的白皙肌膚,她上身穿著短袖校服,何文沛想到她之所以還愿意穿著這種老土的校服上衣上學的理由,應該是門衛不肯放行便服上衣的學生吧。
“那個,同學,麻煩醒一醒。”
即使何文沛靠近女生一步遠的距離,她對于何文沛的聲音仍然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應,何文沛篤定了她必然是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只是不愿意搭理自己。
他暗自嘆了口氣,轉身走向窗簾,用力一拉,頃刻間一半的教室被陽光鋪滿,陽光太過刺眼,連何文沛也不禁舉起一只手掌遮擋面前的陽光。
“真的很吵啊。”
何文沛轉過頭去。
女孩原本翹在課桌上的雙腿猛然撤下課桌,隨著她身體一震,椅腳與地板也發出刺耳的剮蹭聲。
“你應該是林璐吧。”
“你是誰啊。”
她甚至都不認識我。
何文沛也只能無奈地自我介紹起來。
“我是何文沛老師,你們班新來的班主任。”
“哦。”
她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風此時又不合時宜地翻涌起來,窗簾的影子在女孩的身體上浮動著,好像是想把她再次藏起來似的。
她不情愿地站起身來,女孩身材高挑,她的發梢有卷燙的痕跡,她湊近何文沛的跟前,何文沛聞到了她身上青橘味的香氣,他只覺得這股氣味與夏天十分搭配。
更加吸引何文沛注意的是她與眾不同的眼睛。
這雙極富感性的眼睛稍稍輕挑便是譏誚至極,稍微柔和就是脈脈情深,真是捉摸不透,可是她的眉毛偏偏如此濃厚具有少年氣質,這副看似矛盾的眉眼,相互碰撞,卻能輕松擦出了不得的,動人心魄的火花。
只要擒獲這雙眼眸的淚水,無論是喜悅或是悲傷的,就足以讓一個人貧瘠的愛之土重新煥發生機了吧,若是這片土壤本就肥沃,那就足以讓一片愛的森林蘇醒過來。
“所以呢,發現我逃課了,現在是來教訓我的?”
“我自己的學生突然消失不見,我作為班主任總不能不管不顧吧。”
林璐帶著意興闌珊的神情,打著哈欠,緩步轉過身去。
“我回去上課總行了吧。”
說罷她便我行我素朝著教室大門走去,順手關閉了門邊的立柜空調,她舉起右手左右揮著,像是終于擺脫了何文沛這個麻煩。
“記住不要再逃課了。”
何文沛對態度惡劣的她一時語塞,直到她走出了教室門口,才趕緊高聲叮囑了一句。
何文沛不善于處理復雜的人際關系,更別說林璐這種頑劣的學生。
他明白如果自己對她嚴加管教,說不定會適得其反,引來她更加激烈的反抗,不如順其自然,向她妥協,至少不讓她惹出什么亂子來。
他暗自嘆息一聲,認命似的地聳了聳肩。
何文沛回到辦公室,在他疲于奔命的這段時間,下一節課早已經開堂,他還是放不下心,來到教室背后通過后門的玻璃小窗偷看教室的情況。
林璐至少遵守了與自己的約定,正趴在課桌上蒙頭大睡。
這樣就好。
何文沛有時候非常厭煩擅長妥協的自己,人一旦開始對自己的底線妥協,最后無不例外都將滑落到麻木不仁的境地。
那么現在不念師德,向困難妥協的何文沛,也只不過是一個渾渾噩噩,得過且過的失敗教師罷了,又有什么資格擺出人生前輩的姿態訓誡學生呢。
雖然虛應故事的教師遠不止何文沛一人,或者說在三流高中工作的教師當中,恪守職責者才是少數,只不過何文沛更加多愁善感,把自己的妥協歸類為一種背叛,是對職業道德不容辯解的踐踏,脫去了教師這一神圣外衣的何文沛,連孤舟都算不上,只是一塊隨波逐流的爛木。
何文沛想到此,默然走回了辦公室。
三樓辦公室的空調由于過于老舊,總是存在制冷不足的問題,何文沛進入辦公室,并未感受到想象中的清涼,反倒是有股窒息般的悶熱。
辦公室盡頭,身材肥胖的周叔華老師正在用力敲打著那臺老式的立柜空調,雖然知道這是徒勞無益,但是看起來他更愿意用這種方式來發泄自己的不滿。
“真是見鬼了,這破爛玩意。”
周老師說罷解開了白色襯衫的兩顆紐扣,拿起身旁的課本不停地扇風。
何文沛默默坐到自己的工位,他挽起褲腿,想要借此獲得一些涼快。
忽然有人背后輕拍了一下何文沛的肩膀。
“喂,怎么一臉疲憊的樣子。”
來者是同為本校教師的吳哲延,也是何文沛的大學同學,二人同屬福川師范大學的畢業生,在校時期就互相熟識,自從二人考入同一所高中的編制之后,便更加熟絡,進而成為了好友,他也是何文沛在學校唯一的知己。
“剛剛去處理了一些學生的麻煩事。”
“第一天代課就被學生來了個下馬威,搗亂的不會是那個林璐吧。”
聽到林璐這個名字,何文沛的臉色霎白,只能擺出一臉僵硬的微笑。
“啊,被我猜對了。”
吳哲延低頭,連連拍打何文沛的肩膀,不知道他是在安慰還是在調侃。
“她可是我們學校有名的問題學生了,目前已經留級一年了,所有老師都拿她沒轍。”
“我怎么從來沒有聽說過。”
何文沛從未想到自己代課的班級居然有著一位“赫赫有名”的刺頭。
何文沛回頭一想,黃家先那天主動聯系自己代課,也許也是算準了沒有別的老師愿意接手這個爛攤子,故而找上了性格懦弱又不問世事的自己吧。
“算了,算了,不要管她了,今晚我們去老地方吃個夜宵如何?”
“嗯。”
對于老友的邀請,何文沛沒有理由拒絕,喝酒也是他為數不多的愛好了。
空調的方向猝然傳來“嘭”的一聲巨響。
“哈哈,這破爛被我給修好了!”周叔華興奮地朝辦公室的眾人宣布。
故障的立柜空調不再發出嗡嗡的噪音,辦公室暫時又恢復了清涼。
......
“林璐,你有在聽嗎?”
林路望著傍晚的天空愣愣出神,好一會才被身邊友人的呼喚拉回現實。
“哦,嗯。”
林璐難掩敷衍的語氣,她把書包反背在跟前,右手伸進空癟的書包里胡亂翻找著。
“林璐,你們班的新班主任看著很帥不是嗎。”
“是嗎,我看他倒是個煩人的家伙。”林璐對于身旁女孩對于何文沛的褒獎不屑一顧。
“我感覺他長得有一點像金城武呢,就是打扮太邋遢了一點,他要是捯飭一下子肯定很帥。”隨行的另一個女孩順勢接過話茬,她似乎對于林璐的新班主任很帥的觀點十分認同,不由頻頻點頭。
林璐還是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一言不發地走著。
三人在經過下坡彎路之時,林璐遠遠看見了拐角處的道路凸面鏡內反射出一位男孩的身影。
“你來啦。”男孩見到三人假裝若無其事地轉過身來朝她們走來的方向打了一聲招呼。
男孩的的耳垂夾著一個小巧玲瓏的金色耳環,容貌清冷,他尚且年輕,面容的清冷感不至于像冰棱般銳利,而是有一股帶著泥土的初冬白雪的氣息。
林璐背后的兩位女生看見前方等待的男孩不禁竊竊私語起來,只有林璐的表情依舊平靜如水,好似沒有看見男孩,就這么默然地與他擦身而過。
“喂。”
男孩見林璐沒有搭理自己,他快步超過林璐,脫去她肩膀上的書包背帶,一把將林璐胸前的書包摟進懷里。
“我來幫你背。”
“不需要你,快點拿來。”
林璐不耐煩地想要奪回書包,但是男孩后退幾步躲開了女孩伸出的手。
男孩強裝鎮定,把林璐的書包耷拉在自己的右肩上。
“真是多管閑事。”
“要你管。”
“哈哈,馬寧宇害羞了。”林璐身后的一個女孩起哄著,而另一個女孩則默不作聲,只是奉陪似強裝微笑。
默不作聲的女孩,她的名字是傅紫薇,現在并排而行的四人,沒有人注意到她對于馬寧宇的別樣情愫。
“回家之前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奶茶,我來請客。”
馬寧宇對三個女孩發出邀請,其實也可以說是對林璐發起了邀請,男孩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林璐,男孩的劉海半遮住他眼睛的上半部分,而發梢之下是他充滿期待的神情,有了劉海的保護,少年動情的目光就不會被發現,即使男孩就此被拒絕,他也能假裝出無所謂的態度。
“拉倒吧,我要回去了。”
林璐對于馬寧宇的邀請不屑一顧,這樣看來她就像一位渾身帶刺的女孩,對生活憤世嫉俗,對待他人總是夾槍帶棒,但是馬寧宇還太年輕,他無法理解的是,女孩身上的刺并非如同荊棘一般是與生俱來的,她的刺雖是張揚的,時刻揮舞的,但是后天生長的鋒刺是為了孤獨與拒絕而生,是她遠離他人,自我保護的法寶。
“真是掃興。”馬寧宇嘟囔道。
這時傅紫薇自討沒趣地問了一句。
“林璐要是沒空,要不然我們三個一起去唄。”
她當然得到了一個意料之中的答案。
“算了我回去了,真沒意思。”
馬寧宇也不再糾纏林璐,還回了她的書包,他也清楚自己如果繼續強求只不過會讓女孩心生厭煩。
“哦,再見,拜拜。”
林璐刻意在“再見”與“拜拜”兩聲回答時提高了音量,不耐煩地想要趕走男孩。
馬寧宇心里的確是有些不舍,但是青年就是這樣,必須在感情的交鋒中不落下風,他頭也不回地小跑離開了,身影就這樣消失在了街角。
“喂,干嘛對馬寧宇這么冷淡啊,我覺得他人挺好的,長得也不錯。”林璐身邊的女孩打趣似地問起她。
“是啊,為什么拒絕他。”傅紫薇的嗓音帶著不易察覺的惋惜,至少另外二人沒有發現這轉瞬而逝的變化。
“沒什么,就是對他沒興趣。”
林璐的面容姣好,那么與眾不同。
與其他女人的美麗不同的是,他人的美可以簡單來形容為精美的瓷器,或是一枚畫有栩栩如生圖案的瓷碗,亦或是一尊形態雍容大氣的瓷盆,但是說到底那種美麗是可以依靠略施技巧輕易掌握的,終有一日會被人捧入手心,擁入臂膀,而林璐的美就這么生生雕刻在了堅冰之上,冰川深不見底,紋絲不動,只要你靠近她,就能清楚聽到她內里堅硬的冰層碰撞的聲音。
她心里的冰比世界上存在的所有冰層都要堅硬,是不是存在這樣一種可能呢,萬一遇到久違的陽光,林璐的堅冰也會比任何冰層都要更快地融化,這疑似之間的可能性就足以讓大部分人著迷。
“時間不早了,我先走了,家里還有事情。”
傅紫薇向二人告了聲道別,三人便就此各自回家。
雖然林璐擁有一雙充滿感性光澤的眼睛,但其實她的內心從始至終缺少那張能捕獲他人感情波動的網,正因為缺乏這份力量,她未曾察覺傅紫薇對于男孩的情愫,和這份情愫滋生出的毒--嫉妒。
偏巧林璐生得楚楚動人,偏巧她如此冷漠拒人千里,使得接近她的人總是傷痕累累,不幸的是她并非木偶,而是有一顆沉甸甸的心臟,必然會遭受暗中投來的千百刀劍的報復。
臨近傍晚,白日的勢頭卻仍未衰減,林璐的額頭與鼻翼也起了許多汗珠,她不停用手背擦拭臉上的汗水,悶熱的空氣像是給皮膚蓋上一塊粗布,周遭的空氣模糊失真,連日趨蜩沸的蟬鳴也顯得沉悶。
路邊被驚擾的野貓躲進樹叢的陰翳,沿街賣冰棍與糖水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的蟬鳴,林璐走過這一幕幕夏日的剪影,過往十七年的人生仿佛一圈圈記憶的年輪纏繞在腦海,久違的風吹過,空氣中再次出現了那青橘味的香氣。
......
“誒,怎么回事,酒量變得這么差勁。”
吳哲延調侃桌子對面雙手搖晃著撐住腦袋的何文沛。
他臉色潮紅,面對吳哲延的調侃,發出輕哼似的傻笑。
“喂,我問你啊,現在還有沒有再婚的想法啊。”
何文沛一聲不吭,吳延哲又提高音量問了一次,并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腦袋確認他是否清醒。
“喂,聽到了嗎,喂。”
何文沛仍然癡癡地傻笑著,有些回憶只能用裝傻充愣來對付,只要他一直裝傻笑下去,就能永遠活在天真的偽裝里。
在這一聲聲不知是自嘲還是灑脫的笑聲里,終于有些回憶浮出海底,裸露出礁石一般粗糙的表面,他那僅僅用朽木拼湊而成的記憶帆船,不需一會便被鋒利的回憶捅破,往昔的海水倒灌而入。
明明你已經三十多了,容貌卻還顯得這么年輕,真叫人有些嫉妒呢,可是你依然長不大啊,小何。
她就此離開了我的生活。
小何,是我們談戀愛時期,她對我的稱呼,這么想想好像我們結婚之后從未有過老公,老婆之類的親密稱謂,反倒是直接稱呼起了本名來。
于是,這段回憶永遠成為了扎在何文沛心里的刺,每一次馬上就要把它拔出來的時候,周圍的人總是以熱心的名義為他介紹起復婚的對象,于是那根刺無數次又被生生壓回了肉里,直到他們對何文沛的感情生活再無興趣。
“喂,睡著了嗎?”
何文沛撥開他的手指,眼神迷離,他也已過了輕易落淚的年紀,只能仰頭凝望著天花板,明明空無一物的屋頂,卻讓他在此久久失神,玻璃杯里的冰塊正在融化,不時發出清脆的響聲。
......
林璐的家距離學校并不算太遠,約莫一公里左右的路程,在一偏老舊國企公家小區對面的斜坡的轉角處。
孤零零的一棟水泥房旁邊樹立一桿“禮讓行人”的交通指示牌。
老式水泥房的門框上懸著一塊寫著“鑫銘茶具”的紅底白字的店鋪商標,招牌已經泛白,上面的白字有些難以辨認。
店鋪的二樓是林璐的家,她與母親就蝸居在此,依靠這間的茶具店勉強維持生計。
臨近傍晚六點,雖然天色未暗,但是店鋪內卻昏暗異常,入口玻璃門緊閉,給外人一副歇業的感覺,唯有透過玻璃門向里頭看去,店內的右側角落還算堂亮。
林璐推開玻璃大門,門口的鈴鐺撞出清脆的響動,一進門她便聞到了屋內濃重的煙草味,與他們這些青年炫耀個性所吸的清淡品牌香煙不同,彌漫在四周的煙草味,如同砂紙一般粗糙的煙草味,那是屬于大人的氣味。
屋內的右側角落的麻將桌正發出劈里啪啦的洗牌聲,四位衣著清涼的中年男人圍坐在桌邊,桌角的兩個煙灰缸已經疊起了小山似的煙蒂。
“喲,回來啦,小璐。”
一位敞露上半身略帶啤酒肚的男人朝著林璐輕蔑地問候,隨即又叼上夾在右手食指的香煙繼續抽起來,眼神也重新聚焦在面前的麻將上。
林璐全然無視了男人的話,故意用手在鼻子旁邊使勁呼扇著做出一臉嫌棄的模樣。
屋子的二樓是林璐母女二人的生活區,她的父親在她升入初中前夕不幸患癌去世,這棟屋子是父親留給他們的遺產,也是母女二人營生與生活的地方。
林璐正欲走上二樓,那個赤裸上身的男子再次招呼道。
“喂,你媽又喝多了,去二樓照顧一下她。”
說罷他帶著得意的神情放肆笑出聲來,他身旁的三位男人也跟著附和笑著。
男人那抹笑容里面充斥挑釁與炫耀,他們把對醉酒母親的輕浮態度通過一聲聲訕笑投射到林璐的身上,在林璐聽來,那些笑聲針對的并非母親,而是自己。
林璐早已習慣這一切,那些人期待的就是自己大動肝火的樣子,不加理會才是最好的回應。
林璐一聲不吭,默然走向二樓,男人自討沒趣也就不再多說什么。
穿過二樓的客廳,林璐只見到一地狼藉,隨意滾落的啤酒瓶抵在墻邊,中午為了招待這些母親口中的“老主顧”剩下的飯菜正七零八落散在桌面,空氣中飄蕩著淡淡的酸味。
母親趴臥在餐桌上,手中還握住一個剩下一半啤酒的玻璃杯,她疲憊的喉嚨摩擦出沙啞的鼾聲。
“喂,起來啊。”
林璐帶著忿忿的嗓音試圖叫醒面前癱睡的女人。
“喂,起來啊你!”
又一次呼叫無果后,林璐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她寧愿與母親就此爭吵一番,可是眼前沉默的情景猶如世界上最殘酷的刑罰,林璐的理性失控了,她的憤怒砸向了一堵不會有回聲的墻壁,如同的水果一般帶著腐爛的汁液緩緩沿著墻壁流下。
她抓起母親手中的杯子,奮力砸向地板,殘留的酒液,灑上了餐桌,濺上了白墻,落進了她的眼角。
玻璃杯與地板碰撞,林璐內心的崩潰之聲在此具象化,她內心的虛無感好像暫時摔碎了,沉重的破裂聲在林璐耳中,就好像是在為了她而吶喊。
......
啪啦!
“哎呀,你是真的喝醉了阿文。”
何文沛用模糊的眼神俯看被他不小心摔落在地的酒杯,他的一只手扶著額頭,心想這下麻煩了。
“沒事沒事,交給我來打掃就行。”一旁的服務員趕忙前來清理一地的碎渣。
“抱歉。”
不知怎么地,剛剛那聲玻璃破碎的聲響縈繞在何文沛的耳畔,在迷離之中,他仿佛聽見了世界上無數次的玻璃摔落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