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行訓練中心那驚心動魄的模擬迫降,如同一場短暫卻猛烈的地震,在顧云川和林晚各自堅固的心防上,留下了深刻的裂痕。震感并未隨著模擬艙燈光的熄滅而消散,反而化作無聲的余波,在他們回到那個名為“家”的冰冷公寓后,持續地、微妙地影響著每一寸空氣。
回程的路上,是陸銘開的車。他敏銳地察覺到了后座兩人之間不同尋常的氛圍。林晚靠在車窗上,側臉映著窗外飛速倒退的流光,看似平靜,但微微蜷起的手指和偶爾飄向副駕駛座(顧云川坐在副駕)的、快速收回的目光,泄露了她內心的不平靜。而顧云川,則比平時更加沉默,深邃的目光凝視著前方無盡的夜色,下頜線繃得有些緊,仿佛在極力壓制著什么。車廂里流淌著一種奇異的張力,連陸銘這個平時插科打諢慣了的人,都識趣地沒有打開車載音響,只是偶爾通過后視鏡,饒有興味地觀察著這對“室友”。
車子駛入金灣雅園地下車庫。顧云川率先推門下車,動作利落,沒有看后座的林晚,徑直走向電梯。林晚稍慢一步,對陸銘道了謝,也跟了上去。
電梯狹小的空間里,只有他們兩人。金屬轎廂平穩上升,數字無聲地跳動。空氣仿佛凝固了,剛才在模擬艙里緊密協作、生死與共的默契感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比以往更加令人窒息的尷尬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悸動。林晚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有些過快的心跳聲。她盯著不斷變化的樓層數字,感覺每一秒都無比漫長。
“叮。”
電梯到達28層。門無聲滑開。
顧云川側身,示意林晚先出。一個極其紳士卻無比疏離的動作。
林晚低聲道了句“謝謝”,快步走出電梯。顧云川隨后跟上,步履沉穩。兩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向2801門口。開門,換鞋,動作機械而安靜。
公寓里依舊是他們離開時的樣子,冰冷、整潔、一絲不茍。但林晚卻感覺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這里的每一寸空間,似乎都還殘留著模擬艙里刺耳的警報聲、劇烈的顛簸感,以及…顧云川那雙在危急關頭依舊冷靜如冰、卻又在險情解除后亮得驚人的眼眸,和他唇角那抹短暫如流星、卻足以點亮她整個世界的微笑。
她甚至不敢去看他。匆匆說了句“我先回房了”,便逃也似的鉆進了自己的次臥,關上門,背靠著門板,大口喘著氣。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像是要掙脫束縛。
門外,顧云川站在玄關處,看著那扇迅速關上的房門,深邃的眼眸里翻涌著復雜的情緒。他抬手,松了松領帶(這個動作透露出他內心的煩躁),手指無意識地撫過自己緊抿的唇角——那里,似乎還殘留著剛才想要說什么卻最終咽回去的沖動。他清晰地記得模擬艙門打開時,她那雙劫后余生、帶著喜悅和純粹敬佩的明亮眼睛,以及那粲然的笑容。那一刻,一種陌生的、洶涌的悸動,幾乎沖破了他引以為傲的自制力。
他閉了閉眼,強行壓下心頭的波瀾。規則。秩序。界限。他需要這些來維持內心的平靜。他走向廚房,打開冰箱,取出一瓶冰水,擰開,仰頭灌下大半瓶。冰冷的液體滑入喉嚨,卻澆不滅心底那簇莫名燃起的火焰。
接下來的幾天,公寓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微妙平衡。
表面上,一切如舊。公約依然高懸,界限依舊分明。顧云川早出晚歸,飛行任務繁重。林晚也忙于自己的航班和轉崗培訓學習。兩人在公寓里的軌跡依舊像兩條平行線,刻意地避免著不必要的交集。
然而,平靜的水面之下,暗流洶涌。
林晚發現自己無法再像以前那樣,單純地將顧云川視為一個冰冷苛刻的房東或高高在上的機長。模擬艙里他冷靜的指令、危急關頭傳遞過來的強大信任感、以及那個短暫卻驚心動魄的微笑,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心上。她開始不自覺地收集關于他的一切信息:
在公司食堂,她會下意識尋找他的身影。看到他獨自坐在角落,快速而安靜地用餐時,心里會泛起一絲細微的疼惜。
路過飛行準備室,聽到里面傳來他低沉而清晰的簡報聲音,她會不由自主地放慢腳步,仿佛那聲音帶著某種魔力。
甚至翻閱枯燥的《民航客機系統原理》時,看到某個復雜系統的圖解,她腦子里會突然蹦出他專注操控模擬桿時,手背上微微凸起的青筋和那份舉重若輕的掌控力。
她變得異常敏感。他每一次回家的開門聲,他經過客廳時帶起的細微氣流,他書房里偶爾傳來的翻閱紙張的沙沙聲…都像投入她心湖的石子,激起層層漣漪。她開始期待清晨那杯咖啡后,他拿起杯子時那一聲極輕的、仿佛帶著認可的呼氣聲。那成了她一天開始的隱秘動力。
而顧云川的變化,則更加隱晦,如同深海潛流,難以察覺,卻力量巨大。
他依舊不會主動交談,但林晚放在客廳書架上(在公約允許的“公共書籍”區域)的那本《民航客機系統原理》,書脊的位置似乎被移動過,書頁間多了一張設計簡潔的金屬書簽。
有一次林晚不小心把一本厚厚的培訓手冊掉在地上,發出“啪”的一聲悶響。她嚇了一跳,下意識地看向主臥方向(顧云川似乎在休息)。沒有預想中的開門質問,主臥門依舊緊閉。但過了一會兒,她發現掉在地上的手冊旁邊,多了一小盒獨立包裝的耳塞。包裝上沒有任何字條,但意思不言而喻:怕吵到我?自己解決。
最讓林晚心頭劇震的,是一個陰冷的周末下午。她因為生理期不適,蜷縮在客廳沙發上看電影(戴著耳機,音量調得很低),身上蓋著薄毯,臉色有些蒼白。顧云川從書房出來,似乎要去廚房。路過客廳時,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幾秒。林晚緊張地抓緊了毯子邊緣,以為他又要指出“在公共區域躺臥影響觀瞻”之類的條款。然而,他什么也沒說,徑直走進了廚房。幾分鐘后,他端著一杯…熱水走了出來。不是給他的。他走到沙發邊,將那杯熱氣騰騰的水,輕輕地、無聲地放在她面前的茶幾上。然后,像什么都沒發生一樣,轉身回了書房。整個過程,他甚至沒有看她一眼。
那杯熱水,靜靜地放在那里,白色的水汽裊裊上升。林晚怔怔地看著它,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間沖垮了身體的不適和心頭的酸澀。沒有言語,沒有解釋。只是一杯熱水。比任何紅糖姜茶都更讓她心頭發燙。他注意到了。他什么都知道。他用他笨拙的、近乎固執的方式,表達著他的…在意?
她端起那杯水,溫熱的觸感透過杯壁傳遞到掌心,一直暖到心底。她小口地啜飲著,溫水流過干澀的喉嚨,似乎連小腹的墜痛都緩解了幾分。窗外的陰云仿佛都散開了一些。
情感的催化劑,往往在脆弱時降臨。
模擬艙演練的高強度集中和精神緊繃,加上回程車上的情緒激蕩,以及公寓里持續數日的微妙張力,終于讓林晚本就因為生理期而下降的免疫力徹底崩潰。在顧云川遞來那杯熱水的第二天,她發起了高燒。
這一次,比上次感冒來得更加兇猛。頭痛欲裂,渾身肌肉酸痛,冷得直打哆嗦,裹上兩床被子也無濟于事。喉嚨腫痛,吞咽都困難。意識在滾燙和冰冷之間反復沉浮,昏昏沉沉,連拿起手機的力氣都沒有。
她蜷縮在冰冷的被子里,像一只被遺棄的幼獸。公寓里安靜得可怕,只有窗外呼嘯的風聲和她自己粗重滾燙的呼吸聲。孤獨和無助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徹底淹沒。蘇晴在飛國際線,遠水解不了近渴。而顧云川…她不敢奢望。那杯熱水已經是破天荒的關懷,她怎能期待更多?也許,在他眼里,自己這個麻煩的租客,此刻正是一個巨大的、行走的病毒污染源?
絕望和病痛的雙重折磨下,淚水不受控制地滑落眼角,沾濕了枕頭。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她意識模糊,幾乎要被高燒吞噬時,房門被極其輕微地敲響了。
不是幻聽。那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
林晚費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喉嚨干澀得發不出聲音。
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顧云川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的光影里。他沒有進來,只是站在門口。走廊的光線勾勒出他挺拔的輪廓,看不清表情。
“林晚?”他的聲音傳來,比平時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你還好嗎?”
林晚想回答,卻只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肺都咳出來。
門口的顧云川眉頭瞬間鎖緊。他不再猶豫,推開門走了進來。他的腳步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他走到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蜷縮在被子里、燒得臉頰通紅、眼角還帶著淚痕的林晚。
他伸出手,動作帶著些許僵硬,用手背快速而準確地貼了一下她的額頭。那滾燙的溫度讓他本就緊蹙的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結。
“發燒了。很高。”他收回手,語氣是陳述事實般的冷靜,但那緊抿的唇角泄露了他的凝重。“藥呢?”
林晚虛弱地搖搖頭,指了指床頭柜。那里只有上次感冒剩下的幾片退燒藥,早被她吃完了。
顧云川沒再問。他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林晚昏昏沉沉地聽著外面的動靜。她聽到他翻箱倒柜的聲音(似乎是在客廳儲物柜?),聽到他打開冰箱門,聽到水流聲…動作很快,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效率。
幾分鐘后,他回來了。手里拿著一個電子體溫計、一盒未拆封的強力退燒藥、一包退熱貼,還有…一杯溫水。
“量體溫。”他言簡意賅,將體溫計遞給她。聲音依舊沒什么溫度,動作卻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強勢。
林晚虛弱地接過,費力地夾在腋下。
等待的幾十秒,空氣靜默得可怕。顧云川就站在床邊,高大的身影帶來無形的壓迫感,卻又像一座沉默的山,莫名地讓人感到一絲心安。他垂眸看著她,深邃的目光在她燒紅的臉頰和汗濕的鬢角上停留,眼神復雜難辨,有凝重,有審視,似乎還有一絲…一閃而過的懊惱?
體溫計發出“嘀嘀”聲。顧云川伸手拿過,看了一眼屏幕:39.8℃。
他下頜線繃得更緊了。沒說話,迅速拆開退燒藥的包裝,按照說明書摳出兩粒藥片,連同那杯溫水一起遞到林晚面前。
“吃藥。”命令式的口吻,不容置疑。
林晚掙扎著想坐起來,卻渾身酸軟無力。顧云川似乎猶豫了半秒,隨即俯下身,一手繞過她的后背,一手托住她的肩膀,稍一用力,將她半扶半抱地支撐起來。他的手臂堅實有力,帶著溫熱的體溫和淡淡的、屬于他的清冽氣息,瞬間將林晚包裹。
林晚的身體瞬間僵住,大腦一片空白,連高燒帶來的混沌感都退散了幾分。她靠在他堅實的臂彎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傳來的沉穩心跳和肌肉的緊繃。這突如其來的、超越所有公約界限的親密接觸,讓她心如擂鼓,臉頰更是燙得快要燒起來。
“張嘴。”顧云川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林晚如同被蠱惑般,順從地張開嘴。他將藥片放入她口中,又將水杯湊到她唇邊。她就著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喝水,將苦澀的藥片咽下。
喂完藥,顧云川的動作依舊利落。他輕輕將她放回枕頭上,動作卻比剛才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輕柔。然后,他撕開退熱貼的包裝,動作有些笨拙地、小心翼翼地避開她的頭發,將冰涼的貼片敷在她滾燙的額頭上。
冰涼的感覺瞬間緩解了額頭的灼痛。林晚舒服地喟嘆了一聲,意識又開始模糊。她半睜著眼,看著近在咫尺的顧云川。他正專注地看著她額上的退熱貼,眉頭微蹙,似乎在確認是否貼得平整。昏黃的床頭燈光落在他冷硬的側臉上,勾勒出他高挺的鼻梁和緊抿的唇線。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機長,不再是那個冰冷的規則制定者,只是一個…在笨拙照顧病人的男人。
“謝…謝謝…”林晚用盡力氣,發出微弱如蚊蚋的聲音。
顧云川的動作頓了一下。他抬起眼,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虛弱卻寫滿依賴的臉上。那深邃的眼眸里,冰層碎裂的痕跡似乎更加明顯,翻涌著一種林晚從未見過的、復雜而深沉的情緒,像是擔憂,像是無奈,又像是某種…被深深觸動的柔軟。
他沒有回應那句謝謝。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帶著千鈞重量,直直地烙進林晚的心底。然后,他直起身,替她掖了掖被角,動作依舊帶著些許生硬。
“好好休息。”他丟下這句話,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度。說完,他不再停留,轉身大步離開了房間,并輕輕帶上了門。
房間里重新陷入寂靜。額頭上退熱貼的冰涼感持續傳來,胃里剛吃下的藥片也開始發揮作用,帶來一絲昏沉的睡意。但林晚的意識卻異常清醒。她縮在被子里,鼻尖似乎還縈繞著他身上清冽的氣息,肩膀上仿佛還殘留著他手臂的力度和溫度,腦海里反復回放著剛才那短暫卻驚心動魄的幾分鐘——他有力的臂膀,他俯身時靠近的呼吸,他喂藥時專注的側臉,還有最后那深深凝視中蘊含的、難以解讀卻重逾千斤的情緒…
身體依舊滾燙,心卻像是浸泡在溫熱的泉水中,被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和洶涌的暖流包裹著。淚水再次無聲滑落,這次不是因為病痛和孤獨,而是因為一種被珍視、被守護的深切感動。
冰山沒有融化。他只是沉默地、用他特有的方式,在她最脆弱無助的時刻,為她筑起了一道堅實而溫暖的堤壩。靜水深流,愛意無聲。這無聲的守護,比任何海誓山盟都更加刻骨銘心。
她閉上眼,在退燒藥帶來的昏沉中,沉沉睡去。嘴角,卻帶著一絲安心的、淺淺的弧度。
門外。
顧云川并沒有立刻離開。他背靠著林晚房間的門板,仰著頭,閉著眼,喉結劇烈地滾動了幾下。胸腔里那顆平日里如同精密儀器般規律跳動的心臟,此刻正不受控制地狂跳著,撞擊著他的肋骨,發出沉悶的聲響。剛才扶起她時那纖弱滾燙的身體觸感,她靠在自己臂彎里毫無防備的依賴,以及喂藥時她微微張開的、帶著病態嫣紅的唇…每一個畫面都像烙印,灼燒著他的神經。
他從未如此失控過。
規則被打破了。界限被逾越了。
為了她。
一種陌生的、洶涌的、幾乎要將他淹沒的情感,如同掙脫牢籠的猛獸,在他冰冷堅固的內心世界里橫沖直撞。他感到恐慌,感到無措,卻又…無法抗拒。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睜開眼時,眸底深處,那堅冰覆蓋下的柔軟,已悄然蔓延成一片深邃而溫柔的汪洋。
(第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