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城的初冬裹著溫潤的寒氣,卻抵擋不住老翁們,晨起拎著竹筒茶,閑適漫步于衛城湖畔。漸起的金光依著碧藍的云層,為銀白的湖面披上一層鎏金紗,殘荷迎著微風揚起了一絲精神。
賣暖粥的挑子穿梭在湘婷塔的湘橋上,布鞋在青石板上隱隱磨出咯吱聲。途徑一路的熱鬧市井,在衛湖秋月的嬋娟亭下漸漸消失。一群束著皂色頭巾的男子,眼神左右掃視正低聲竊語。
“元哥,今早又收得多少?”一個瘦高個搓著凍紅的手湊過去,眼神瞟著對方鼓鼓的錢袋。
那叫元哥的男子低眼盯著錢袋,又毫不在意地咬著嘴唇:“排隊統共收了十份,那吳家大院的小娘子見了搶著要去。一份加價四十文,這要比去年那伙牙人賺得更多。”
“那是自然,沁香酥餅今非昔比。這可是皇上御賜的名號。”旁邊的同伙面露得意之色。
這些人,平日最是喜歡賴在這衛湖秋月。只因各色地位的人都聚集在園林里,吟詩作詞、花前月下,好不浪漫。
這些人眼尖,見了錢主自會迎上去,覷著懶人、怕費周章的主顧,專門為這些‘貴人’代買物品,賺個中間高價,衛城百姓叫他們‘螞人’。
不過,他們也不是非要挑上錢主才賺這差價,遇見緊俏時候,也會主動尋些暢銷貴品囤點貨。上午,提著盒子在這衛湖秋月轉上一圈,不過半日便能銷了出去。
唐清華的沁香酥餅可是香餑餑,去年牙人沒有得逞。可這撥人不同,常年在市井里摸爬,心眼子多,平日尋些老儒小娃拉入伙。
比如,這沁香酥餅,老儒小娃排上一陣,得了酥餅交予他們,一份可得三文錢。
茶坊窗口那頭,‘沁香酥餅’的幌子在寒風里搖搖晃晃。唐清歡剛把最后一疊餅子端出來,就見排隊的人群里又多了幾張生臉。
“掌柜的,今日周員外家的丫鬟又來了,說昨日沒排上,讓咱們留一份呢。”茗酥在旁邊喃喃念叨。
“還有城東的王夫人,遣人送了帖子,說愿意加錢預定,問咱們能不能多做些。”
這沁香酥餅素來都是排隊限購,除了節日或是官家之人可以預定........唐清歡應著,心里卻犯嘀咕。
自那日增了沁香酥餅的貨量,客人們便央著,讓清歡茶坊日日如此。
剛入冬時,每日按這量開鋪售賣,也得賣至晌午酥餅貨清。
這幾日卻不同,剛到辰時五刻,酥餅便已所剩無幾。
今日午時,餅客早已散去,唐清歡見茶坊一片井然,便獨自向隔壁叉燒店買些肉食,又在餛飩攤打上一碗,徐徐向‘定琴居’走去。
泛舊的雜貨鋪半掩著門,她輕輕推開門板,迎面撲來一陣酒香氣。
灰暗的里屋,燭火在積塵的舊柜臺上搖曳,背后是胡亂堆疊的空酒甕。面前的男子,正用手指沾著晶瑩酒液,細細分辨氣息。
他冷峻的神色,專注得連一只蒼蠅都入不了他眼。燭火的微影,映得他眉骨如刀裁,斜飛入鬢,鼻梁陡直似山脊。唇線薄而清晰,眼眸深邃漆黑。燭光下,長睫低覆,在眼下投出小片陰影。一襲半舊的素青布衫隨意挽著袖,身形頎長挺拔,墨發僅用布帶簡單束緊。
“傅盛.......”唐清歡本不想打擾,昨日見他越發消瘦,今日心念一動,想弄些好吃奉上。
林傅盛聞聲急急抬頭,面上冷峻酷寒之色,立時化作柔情暖意的微笑:“你怎么來了?”
他將手中的酒液置下,急急迎了上去,瞧著她手中的食盒,又順手攬了過來。他推開盒蓋瞧了瞧,抬頭再次面露笑意:“嗯——好香!還是你待我好.......”
唐清歡沒有開口,環視一周見此處一片狼藉,只是尋思坐于何處是好。
倏爾,她眼前一亮,側柜邊上是一小方桌子,她幾步上前,用袖子拂掃塵灰,又將自己的錦帕挑出,向井邊走去。行至井口,將帕子往里沾濕梳洗一番,又回了里屋,將桌面擦拭干凈。
“這下可以了,把旁邊的凳子挪過來。”
這荊家燒臘方圓一里,是出了名的色香味俱全。即便自己茶坊也為茶客提供,但私下她卻日日關照。一是她與林傅盛都好這一口,二是鄰居間互相照顧,生意才能長虹。
“這些日子,釀酒法子可學會了?”
“嗯嗯——差不多了!”
“過幾日,工匠過來開始動工,趁空閑得好好籌劃開業事宜。”
“嗯!清歡,這幾日,茶坊可忙?”
“還行!只是酥餅賣得莫名的快些?”
林傅盛轉身向柜臺走去,回到座上將那本‘翰洲酒茶記’遞于唐清歡。
“這本書只是略微談及將茶發酵入酒,于你的茶業更加適合。”
唐清歡接過,抬頭與他對視:“你的意思,是想我多多研究茶道?”
“正是!你成功打入這衛城茶界,但用的是非傳統茶業路線。那次宴席上,梅公無意透露你還有機會入茶會,購置更高端的茶葉。”
他頓了頓,見唐清歡面露凝色:“不用擔心!你先從辨清茶葉的品種、品級和產地入手,這是基礎功夫。平日閑時,讓龍團教你炒茶,松煙教你點茶的手藝。等手法嫻熟后,再尋得名師指導。待你茶道精熟,那幫老茶商再是刁難,你自可憑借巧思的茶飲和深厚的茶道漸穩腳跟。”
唐清歡神色漸緩:“我觀宴席上,茶會長老神色,會意其中無關我努力與否!想入那茶商會似也非易事,你瞧李斯風還不是半路出家,為何能風生水起?”
林傅盛不再說話,只是一味向唐清歡碗中夾菜。他心中清楚,這繁華的衛城,手藝高超的茶業老板,未必能在茶界聲名遠赫。那些鼠狼之輩,反而能一舉得名。
翌日,晨光為寒霧所掩,辰時一到,清歡茶坊門前便有人次第而至,漸漸排起了隊。
此時,隊伍后方依稀出現兩道身影。左邊矮個子男子,身著藏藍厚棉袍。右邊七尺男子,內里身著件月白綾棉袍,外罩件玄色暗云紋大氅。烏發如墨,以青玉簪松松綰就,幾縷碎發垂落額前,隨風微動,平添幾分灑落。
面容極是耐看。眼型偏長,眼尾微揚,卻被平展的眉峰壓著,斂去那份銳利。瞳仁深濃如墨,鼻梁高挺,山根處線條利落,至鼻尖方轉柔和。唇形清晰,唇色略淡,這張臉溫和卻透著寒人的冷意。
他腰間系著一枚羊脂白玉佩,玉質溫潤如凝脂,上面淺雕的流云紋間浮著騰龍鱗紋。
這一眼便知是主仆二人,左邊小廝低聲道:“王爺,此女便是唐清歡。如此壞你事,定讓茶商會長老將她.......”
小廝話未說完,他抬手止住他的話。
男子漸漸向前走了幾步,抬眼望去,目光被那女子一時凝住了神。
那女子正微微垂著眸,為客人打包酥餅。粉糯糯的齊胸襦裙裹住肩頭,紅綾絲帶在胸前系成俏皮蝴蝶結,
鴉青鬢發綰成高髻,簪著鎏金竹葉小花鈿,精致小臉上,一雙大眼亮得像浸了衛河春水,眼尾微微上揚,小巧翹麗的鼻子,櫻桃小嘴紅潤,兩腮顯出淡淡粉暈。纖弱肩頭被襯得愈發嬌柔,勾勒出不張揚的曼妙輪廓。男子緩緩再走近些,那張清麗俏柔的臉龐,竟與逝去的母親有幾分相似。
他頓了片刻,被身旁束著皂色頭巾的男子,撞了開去。才緩緩回神,小廝正想呵斥那男子。他卻抓住小廝手,微微側身,對身旁的小廝低語:“我不但不會害她,我還要幫她............”
小廝一臉疑惑,正想追問,男子面露笑意道:“走!回去換身衣服,這行頭太礙眼。”
小廝抓撓鬢發,一時不明就里,也得順著主子心意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