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唐清歡正倚在后院打盹,門外忽起的喧鬧之聲,一時驚醒了她,后背已被汗水浸濕。懷著睡意倦懶的疲乏,她步履微晃地走到前廳。
只見一位身著湖藍色褙子,內襯藍淺色百褶裙的夫人,端莊大方的立在林傅盛柜臺前,神色淡然。
“你家唐掌柜何在?”
“這位夫人,有何事但與我明言便是,在下是她......”
“我想點上一杯‘雙色凝露’,需她親自做?!?/p>
林傅盛微露為難:“這.....怕是要等一會兒.....”
夫人身后的侍女移步上前,急切道:“莫非我家夫人還見不得唐掌柜?”
唐清歡見狀,將身旁剛經過的龍團,拿起他托盤上的茶盞,一飲而盡。溫熱的茶湯入喉,驅散了殘存的睡意,頓覺神清氣爽。
她面露微笑,理了理鬢發,款步向前,盈盈福身:“貴客臨門,小女子本當親迎。上午忙碌沾了些汗氣,方才在后院梳洗,萬望夫人海涵。”
夫人端詳她片刻,微微頷首,似有贊許:“你便是唐清歡?果然好模樣。我乃衛城通判家娘子?!?/p>
“原是夫人駕到,清歡有失遠迎,罪過罪過?!碧魄鍤g再次深深一福,姿態恭謹。
“夫人若不嫌棄,還請移步樓上雅間?!?/p>
通判夫人在樓上等待她片刻,見她將‘雙色凝露’呈上,急急啜上一口。須臾,面露滿意之態,轉而又蹙眉。唐清歡見狀,忙詢問由頭。
“可是味道不妥?”
夫人搖頭,又舉起茶盞,啜了一口,頓了頓道:“記得第一次聽說這茶飲,還是知微告知。我一向懶散,平日只喚了丫鬟來你店,取了打包陶罐回去品茗?!?/p>
“今日頭次親品,這現做的與打包的味道,還是有些差別?!?/p>
“可做法是一致的,夫人且說說如何不同?”
“現做的味道更濃郁一些,口感更醇厚一點.......”
唐清歡思慮片刻,忙道:“我估摸著,是在路上擱得久了,那股子濃釅勁兒就自己散了些,不比剛沏時鮮活。”
通判夫人點點頭,又道:“我第一次見你,是通判公堂之上,晃了下影子。后來,你隔三岔五往通判府送‘沁香酥餅’。吃上一口,我和通判大人要思上好幾日。哈哈......”
“我家老爺愛才,恰巧知微那丫頭嘴叼,才推薦你家茶飲。果然你是難得一見奇女子,以千變萬化的茶飲,引來高門駐足。只是........”
“只是什么?夫人無需芥蒂,但說無妨?!?/p>
“我看你有遠大的志向,絕非平庸之輩。這茶葉在當下可是極金貴的物件,也是達官貴人們往來交際時常用的東西,你若想更進一步,還得用那些真正上等的好茶。如今……”
“如今我知道你實力還沒到那份上,所以剛才我指出的問題,我相信憑你的本事一定能解決?!?/p>
“夫人是說,我走創新茶飲這條商路是對的?若是這樣,你希望我能把每一處都做到最好,不斷改進,把自己的名氣做起來,靜靜等著機會來。”
通判夫人滿意地點點頭,說道:“真是個可塑之才啊……”
清歡雙手抱拳行禮:“多謝夫人今日特意過來指點。”
夜晚,唐清歡在小院湖邊,將今日通判夫人的教誨說與林傅盛。
“如此說來,今日夫人前來不是喝茶,是來指引你的?!?/p>
“嗯!只是如何解決這個問題呢?”
皎潔的月光映入湖中,將兩人也框了起來,林傅盛靈光一現:“不如將奶乳和茶,制成兩種不同的膏體,其余配料打包,回家用熱水調沖,加入配料,味道不就更濃郁嗎?”
唐清歡聽他一說,連連贊同。
迎著幾日夜晚,她與林傅盛窩在自家后廚,與一堆茶餅較勁,想將那份‘雙色凝露’的核心茶料濃縮成更易儲存的膏體。想法是好的,可爐膛里的火苗時猛時弱,鍋中的茶湯熬了一鍋又一鍋,不是焦糊發黑,就是稀薄寡淡,始終凝不成那成型的凍塊。
林傅盛瞧著著急,便坐在邊上,面前攤著書卷,似在計算著什么?仍然未找到解決之法。
一日夜晚,唐清歡正在擦拭古琴,林傅盛像是想通什么?他徐徐過去,指尖拂過琴弦,嘴里念道:“弦松則潤,弦緊則燥?!彼D然提筆,在紙上畫著什么。唐清歡不明就里,繼續研究自己的茶膏、奶膏。
一炷香完,林傅盛將一張小紙遞于她面前,唐清歡將上面的字念叨:“茶膏熬制法:每斤茶餅得膏,文火十二刻。每增濕度一度,減火十息?!鄙厦孢€畫有相關的度值。
唐清歡扭過頭看向他,驚訝道:“你做的?”
“嗯!我叫它‘火候測算圖’?!?/p>
“瞧!我說什么來著,你讀書是有用的,這不應驗了嗎?”
唐清歡又看了看,上面‘濕度減息?’,她立刻沖向爐灶,按照圖示,謹慎地稱量茶餅,她默默計算著時辰,嚴格遵循那“十二刻”的基數和“減息”的調整,小心翼翼盯著爐火,再不敢憑感覺蠻干。
時間悄然流逝。終于,鍋中茶湯的顏色由深褐轉向濃稠的琥珀金,繼而開始奇妙地凝結,最終形成一整塊剔透如金珀的膏體!她將奶乳照此調方制作,最終也凝結出乳白色的膏體。
“成了!”唐清歡捧著那兩塊溫潤的膏體,驚喜地低呼。
林傅盛恰好也抬眼望去,四目相對,情義繾綣之中。
這神奇的‘算學料膏’很快成了清歡茶坊新的招牌。唐清歡特意請林傅盛在茶鋪當眾演示熬制之法。
那日茶坊內外擠滿了好奇的街坊。林傅盛端坐中央,面前小案上整齊擺放著算籌。他神色沉靜如水,取過唐清歡稱量好的茶餅,修長手指已開始撥動算籌。黑紅兩色的小棍在他指間迅速排列組合,發出清脆的嗒嗒聲,漏刻中的清水一滴滴落下,他依照算籌推演的結果,有條不紊地添減柴薪,掌控著火舌吞吐的節奏。整個過程行云流水。
“神了!書生算火,湯水凝膏!”人群中爆發出驚嘆和喝彩。
茶坊對面,剛痊愈的李三陰沉著臉,直勾勾的盯著這邊。須臾,他門前有一人拿著幾張圖紙,遞于他手中,低聲在他耳畔說著什么。
原來李三讓人偷學林傅盛的制膏之法,他依葫蘆畫瓢,將那關鍵的“濕度減息”錯記成“濕度加息”。結果可想而知,熬出的“料膏”清湯寡水,尋思片刻他又多熬制片刻。料膏是出來了,不過黑硬苦澀。連連失敗,他眼中妒火升騰。當夜,他便約了碼頭漕幫副行頭,在臨江碼頭一家酒肆里,壓低聲音密謀著什么。
深夜,唐清歡翻來覆去睡不安穩,耳畔的引靈燈微微一怔,眼前浮現一行黑墨色小字:
【李氏兄弟賊心不死,禍害良善。你是否愿開啟‘夢境回光’,探視李斯風前世種種?】
這半夜莫名其妙的焦灼,引得她惶惶不安,雖然需消耗功德值200,若此換得寧靜也罷!唐清歡用意念同意。須臾,便酣然入夢。
黑色暈染散開,面前地上跪著一男子,正將大把銀票塞給一個花枝招展的小婦人,還舔著婦人的腳踝,卻被那婦人一腳踹開。她悄悄靠近些,他男子被摔的四面朝天,是李斯風。她轉頭看去,那婦人是柳媚兒。他倆怎么在一起?柳眉兒緩緩開口:“你再敢上前,看我不把你閹了。我現在可是林家未來老板娘?!?/p>
李斯風整理了衣裳,陰陽怪氣道:“可你不要忘記了,還有那唐家嫡女,唐家財富即使再流一代,也是富甲一方的?!彼廁v咧嘴呲笑。
柳眉兒氣得欲將桌上的果盤扔去,李斯風忙道:“慢!不過我有一妙計,可幫你人才兩得。”
柳眉兒緩緩放下手中的果盤,冷聲道:“哼——你有法子?”
“正是!過些時日,唐老爺不是要補償些嫁妝來衛城嗎?這其中必定有他唐家的瓷器?!?/p>
“那又如何?”
“你提前準備好上等官窯瓷器,又讓人仿著唐老爺的筆跡寫上話,就說叮囑唐清歡把這批瓷器收好,將來能備個不時之需,這其實是他要運去瑰麗國的走私貨。你將這些提前交給我,等貨物到了衛城碼頭,我讓槽幫的人往里面一放就行。這嫁妝入庫后,你假裝唐清歡有孕不便,替她清點核對,故發現后去通判府揭發他。到時我再讓漕幫副行頭找個盈都本地的人,讓他出面承認,說自己長期幫唐老爺往瑰麗國運貨,并交上提前準備好的信箋?!?/p>
柳眉兒聽聞,狂然大笑:“甚妙!那人呢?”
“唐老爺走私官窯,那是流放之罪。林傅盛為了撇清關系,再是濃情蜜意,也得劃清界限,到時唐清歡肚子的孩子,也將認作你為親娘,你也將變成真正的林家老板娘。”
“可景王讓我們先別動林傅盛家里人?”
“你先斬后奏,到時候你得了錢財,分些給他,全國商戶本由他管,你再獻計,稱唐家走私,家產如數上繳,到時候這......景王的油水可不少喲!還會責怪你嗎?”
“再說,景王還要靠我們幫他收了東臨國、瑰麗國等貢品,再利用漕運私密運送,怎么可能為了一個林傅盛,而壞了大事?!?/p>
見柳眉兒不說話,他又道:“好不容易找了林傅盛這么一個傀儡,王爺不想你當上正妻?若這樣豈不更光明正大的給他斂財?”
這時畫面陡然一轉。
盈都衙役兇神惡煞沖上唐家貨船,巡視片刻,將某處貨箱猛地撬開,搜羅出一批官窯,及一沓信箋。頃刻間,鐵鏈嘩啦作響,唐家滿門被鎖,男女老少的驚呼和哭喊凄聲一片。唐老爺佝僂著背,連同整個家族一路向北,直往那寒風如刀的苦寒之地........
頃刻之間,柳眉兒再次浮現,她一手掐住李斯風喉嚨。
李斯風顫巍巍無力道:“毒婦,你給我下藥?為何殺我?”
柳眉兒妖嬈厲笑,淡然自若道:“為何?你忘記當初怎么凌辱我的?”
她瞇著冷眼,陰鷙的盯著他:“哼——現在,唐清歡已死,林傅盛就是傀儡,對我言聽計從,我現在可是干干凈凈的林夫人了。而你?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哈哈哈........”
唐清歡被夢中光影驚醒,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冷汗浸透了中衣。片刻之余,她定了定神,面露陰鷙,喃喃道:“李家賊人?。?!唐家這流放之苦,我定要你償債。”
過了半月,陳大郎提前幾日來信,又預定了大約三百兩酥餅的餡料。她想昨日夢境中,李斯風定期要收羅走私之物上貢,這秋日也差不多了。她定了北上的船隊承運,又故意放出風去,讓李三知曉這次她將茶膏秘方,和著這艘船一起發往云京,到時李三將代替李斯風行動。
不足二日,承運的貨船老板倉皇來報。貨船在近海一處偏僻錨地遭劫!整整一船同價值不菲的貨物,消失得無影無蹤!
唐清歡與林傅盛立刻隨貨船老板趕往報信的錨地?,F場一片死寂,那艘被劫的貨船完好無缺,甲板干凈,不見絲毫打斗掙扎的痕跡。貨船老板哭喪著臉補充道:“原本定的交接碼頭風浪大,臨時改到了前面新開的一個小碼頭,只有我們和船老大知曉........”
“臨時改碼頭?”唐清歡眸光驟冷,與林傅盛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心中同時雪亮——內鬼!必有內鬼!
“保鮮期所剩時日不多了.....”林傅盛低沉急切道。
他的目光投向遠處河道入海口,又道:“劫匪得手,必急于脫手。那里水道復雜,靠近新碼頭,易于藏匿和轉運?!?/p>
唐清歡點頭,她立刻去往知府衙門,將此事告知沈知微。
沈知微將線索和唐清歡的推斷給沈大人,沈大人命主管漕運的轉運使連夜秘密徹查此事。
三日后,蘆葦蕩深處,秋寒刺骨。
廂軍藏在蘆葦叢里,正盯著前方河道交匯處幾艘鬼祟停泊的貨船,唐清歡與林傅盛也在后面躲著。
倏爾,幾艘小船鬼魅般靠向徐徐劃來的大船,又隱隱約約傳來呼喝交接聲。就在匪徒開始搬卸、轉運貨物時。廂軍都頭一聲指令,猛地揮手!
“拿下!”
埋伏在蘆葦叢中的廂軍如離弦之箭沖出,火把瞬間點燃,將河面照得亮如白晝!
戰斗短暫而激烈。匪徒措手不及,很快被如狼似虎的廂軍制服。唐清歡和林傅盛沖上那艘主船,他撬開幾個貨箱,面前是尚未變質的餡料。
廂軍逼問其中一個匪徒,他們所屬何人?又是何人指使?
匪徒見廂軍準備動刑,被迫供出是槽幫副行頭,替李家兄弟辦事。
唐清歡一聽,李三果然中計。她巡視四周,想著昨夜的夢,料定這李三絕不會單單為她這餡料大動干戈。
于是她提議廂軍都頭,在四周搜查,怕還有其他證物或是盜了別人的貨物。
而后,都頭聽了唐清歡建議,繼續展開線索搜查。他們在一個匪首艙房的暗格里,搜出了幾本厚厚的賬冊和一封未曾寄出的密信。廂軍將此物遞于都頭面前,他借著火光展開密信:
務必將奪取的酥餅餡料,取一些迅速拆解配方,其余的變賣。這批東臨國收獲的倭刀、硫磺。瑰麗國的琉璃、藥材已備,上交老大,老地方交割?!钏癸L。
廂軍都頭蹙眉片刻,又將賬冊翻開,里面密密麻麻記錄著,李家兄弟與漕幫副行頭多年勾結的罪證。借茶葉運輸為掩護,私運違禁貨物出海,換取倭刀、硫磺、琉璃、珍稀藥材.......樁樁件件,皆是大盛律法明令禁止走私的罪證!
廂軍都頭將李三一家交予知府,這李三還想反咬唐清歡一口,然而當那些親筆密信、分贓記錄的賬冊被當庭擲出,李三嚇得發抖,再也吐不出半個字。
但唯一讓唐清歡疑惑的是,這些走私之物背后是誰受益?知府大人并未追問,只是當庭宣判:“李氏兄弟,私通匪類,劫掠商貨,更膽大包天,勾結漕幫走私禁物,通敵牟利!罪不容赦!依律,李氏一族,流放兩千里外!抄沒家產,賠付苦主唐清歡損失白銀三百兩!”
判決落定,李三被衙役拖下堂去,昔日囂張的叫罵變成了絕望的哀嚎。唐清歡站在肅穆的公堂上,聽著那哭嚎聲漸漸遠去,前世那冰冷畫面再次浮現,引得她陣陣冷笑。
此時,灼熱的之感傳來,面前一行金字浮現:
【恭喜業力回轉,施惡者終得其報!功德值+180】
林傅盛從她身后向前,伸手握住了她微顫的手指。那些關于前世家人流放的畫面縷縷浮現,心底因這些真相而起的寒意,正被他掌心的溫度一寸寸焐暖回溫。她反手緊緊回握住他,指節微微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