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打翻的硯臺，濃稠的墨色一點點洇染著教室的窗戶。最后一道下課鈴的余韻早已散盡，喧囂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令人窒息的寂靜。粉筆灰在斜射進來的最后幾縷昏黃光線里懸浮、飄蕩，空氣沉重得仿佛能擰出水來。桌椅投下長長的、歪斜的影子，將這方空間切割成明暗交錯的碎片。
尹凌舟和白沫，是這片寂靜之海里唯二的兩座孤島。
尹凌舟，一個成績較好的學生，一張英俊的臉龐吸引了無數的女生，可她的同桌，白沫，似乎總是一臉冷淡的樣子，不過，她好像對誰都是一樣。
白沫坐在靠窗的位置，微垂著頭，烏黑的長發滑落肩頭，遮住了大半邊臉。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攤開的書頁，發出極其細微的沙沙聲。窗外，歸巢的鳥雀掠過天際，留下一串短促的鳴叫，更襯得室內落針可聞。一種無形的隔膜橫亙在我們之間，冰冷，堅硬。
她總是這樣，像一座終年不化的雪山，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息。那份拒人千里的孤高，不知為何，在今天這個沉悶的傍晚，格外刺眼地撩撥著尹凌舟心底一絲莫名的不服氣和……想靠近的沖動。
也許是積壓了一整天的無聊，也許是白沫纖塵不染的白襯衫在暮色里太過醒目，也許僅僅是想看看那張總是繃緊的、沒什么表情的臉上，會不會出現一絲別的波動。一個近乎幼稚的念頭鬼使神差地冒了出來：逗逗她。
尹凌舟的目光落在白沫頸間。那里，一根細細的紅繩系著一枚溫潤的羊脂白玉墜，貼著她白皙的頸窩。那玉墜很小巧，雕工似乎很古樸，在昏暗的光線下流淌著柔和內斂的光澤。那是她身上唯一帶著暖意的物件。
“喂，白沫，”少年站起身，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松隨意，腳步卻不受控制地朝她挪去，“看什么呢，這么入神？”心跳有點快，帶著點惡作劇前的小興奮和小忐忑。
白沫沒抬頭，只是睫毛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指尖翻過一頁書，冷淡得像塊冰：“沒什么?！?/p>
碰了個軟釘子。那股子“非要弄出點動靜”的勁兒更上頭了。尹凌舟走到她桌邊，目光還黏在那枚玉墜上。那玉墜隨著白沫輕微的呼吸微微起伏，像只安靜棲息的小鳥。
“這玉挺特別的啊，”尹凌舟伸出手指，想裝作不經意地去碰一碰那溫潤的弧度，“讓我瞧瞧？”
指尖幾乎要觸碰到那微涼的玉質。
就在那一剎那！
白沫像是受驚的鹿，猛地抬起頭，同時身體下意識地向后一縮，想要避開尹凌舟突兀的靠近。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我的身影，帶著猝不及防的驚愕和一絲被侵犯的慍怒。
“別碰！”
她的聲音不大，卻像冰錐一樣銳利。
晚了。
尹凌舟的指尖擦過紅繩。那細細的繩子，在白沫躲避的動作和尹凌舟沒收住的手指間，承受了不該承受的拉力。
時間仿佛被拉長，凝固。
一聲極其輕微、又極其清脆的“叮——”。
像一顆露珠摔碎在青石板上，像冰面綻開第一道裂痕。
那枚溫潤的玉墜，脫離了紅繩的束縛，在空中劃出一道短暫而絕望的弧線，然后，義無反顧地撞向堅硬的水磨石地面。
“啪嚓！”
不是一聲，是接連幾聲細碎、刺耳、令人心悸的爆裂聲。
玉墜，碎了。
不是簡單的兩半，而是迸裂開來，散落成大大小小、形狀不規則的碎片，在冰冷的地面上無助地攤開，映著窗外最后一點慘淡的天光，像一捧被揉碎的星光，更像一灘凝固的淚。
空氣瞬間被抽干了。
沉重的死寂，變成了尖銳的真空，狠狠擠壓著耳膜。
尹凌舟僵在原地，手指還保持著那個愚蠢的、懸空的姿勢。一股冰冷的麻痹感從腳底瞬間竄上頭頂，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那聲刺耳的碎裂聲在顱內瘋狂回蕩，震得靈魂都在發顫。
完了，這個念頭像淬毒的冰針，扎進意識深處，他甚至不敢去看白沫的臉。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艱難地爬行了幾秒，或許有一個世紀那么長。
然后，尹凌舟聽到了聲音。
不是哭聲，是……一種極其壓抑的、仿佛從靈魂深處被強行撕裂的抽氣聲。
尹凌舟強迫自己轉動僵硬的脖子，視線一點點，極其緩慢地抬起。
白沫沒有動。
她還保持著那個向后微仰的姿勢，眼睛死死地盯著地上那攤刺目的碎片。她臉上的血色，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急速褪去，變得像她身后的墻壁一樣慘白。
那雙剛才還帶著慍怒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可怕，所有的光都熄滅了，只剩下無底的深淵。她的嘴唇微微張著，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有細小的、無法控制的顫抖。
接著，那空洞的眼底，開始有東西迅速聚集。不是憤怒，不是責備，是一種更深、更鈍、更絕望的痛楚。像被投入深海的巨石，沉重地壓垮了一切。
眼眶以驚人的速度泛紅，一層濃重的水汽彌漫開來，迅速凝結成飽滿的淚珠，在她長長的睫毛上顫巍巍地懸掛著，越聚越大，不堪重負。
終于，一滴，滾落。
緊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如同斷了線的珍珠，無聲地、迅疾地滑過白沫蒼白的臉頰，留下兩道清晰冰冷的水痕。她甚至沒有抬手去擦，任憑淚水洶涌地流淌，砸在她緊攥著衣角的手背上，也砸在尹凌舟被愧疚瞬間淹沒的心上。
那淚水，是白沫無聲的控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毀滅性。
“你……”白沫的聲音終于響起，破碎得不成樣子，像被砂紙狠狠打磨過，每一個音節都帶著血淋淋的顫抖，“你為什么這么做？！”
她猛地抬起頭，淚水漣漣的眼睛死死地釘住尹凌舟，那里面翻涌的絕望和憤怒，像燃燒的冰，幾乎要將少年灼穿洞穿。
“這是媽媽……媽媽唯一留給我的東西！”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嘶喊出來的，帶著一種心被徹底掏空般的凄厲。她纖細的身體也在劇烈地顫抖，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這巨大的悲痛擊垮。
地上的碎片，在白沫眼中，不再是玉，而是母親最后的氣息，最后的溫度，最后的念想。它們散落著，每一片都像一把鋒利的刀，割裂著她心中那道從未真正愈合過的傷口。那傷口，此刻正汩汩地涌出名為“失去”的鮮血。
尹凌舟慌了。徹底慌了神。手腳冰涼，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像樣的聲音。巨大的愧疚和潮水般的后悔瞬間將我吞沒，滅頂之災也不過如此。
“我……”他張了張嘴，干澀的喉嚨里擠出幾個蒼白無力的字眼，聲音飄忽得像一縷隨時會散去的煙，“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想逗逗你……”每一個字都輕飄飄的，砸在地上，連自己都覺得虛偽又可笑。在這沉重的悲傷面前，任何解釋都顯得那么單薄，那么蒼白。
白沫緊咬著下唇，用力到唇瓣失去了最后一點血色，留下深深的齒痕。她在用盡全力對抗著喉嚨里即將沖出的嗚咽，身體因為強忍而微微痙攣。臉色白得像紙，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隨著那碎裂的玉墜一同流逝了。
“現在……現在怎么辦？”白沫的聲音低了下去，充滿了無邊的茫然和無助，淚水更加洶涌，“這可是媽媽……留給我……唯一的念想……”每一個字都浸透了沉重的絕望，像溺水者最后的嘆息。
看著她崩潰的樣子，尹凌舟心如刀絞。一種強烈的沖動驅使著他。他幾乎是踉蹌地蹲下身，膝蓋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也渾然不覺。顫抖的手指伸向那些散落的碎片，小心翼翼地在粗糙的地面上摩挲，試圖將它們攏在一起。指尖觸碰到那冰涼堅硬的棱角，一股尖銳的痛楚順著指尖直刺心臟，比地上的碎玉更甚。
“我……我會想辦法修好的！”尹凌舟抬起頭，急切地看著她，聲音因為激動和愧疚而有些變調，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祈求，“相信我！我一定會想辦法把它修好的！”
然而，回應他的，是白沫決絕的動作。
白沫猛地俯身，一把搶過尹凌舟剛剛攏起的幾片碎玉，動作快得像護崽的母獸。碎玉鋒利的邊緣瞬間劃破了她的掌心，沁出細小的血珠，她卻渾然不覺，只是死死地、用盡全身力氣將那些碎片攥在手心里，仿佛那是她僅存的、維系著另一個世界的稻草。
“你別碰它！”白沫厲聲喝道，聲音嘶啞，帶著哭腔，更多的卻是深深的無奈和一種徹底破滅的絕望，“你只會……越弄越糟！”她看著尹凌舟，眼神里充滿了不信任和心如死灰的悲涼。
說完，她像是再也無法忍受多待一秒，猛地站起身。淚水在她通紅的眼眶里瘋狂打轉，卻倔強地不肯再落下來。
白沫狠狠地瞪了尹凌舟一眼，那眼神復雜得讓我窒息——有恨，有痛，有無盡的悲傷，還有一種被徹底摧毀后的空洞。
“白沫……”尹凌舟徒勞地呼喚著她的名字，聲音干澀。
白沫沒有絲毫停頓，攥著那包著碎玉的手，像逃離瘟疫現場一樣，轉身沖出了教室。
“你別跟著我！”
白沫的聲音在驟然變得無比空蕩死寂的走廊里尖銳地回蕩，撞擊著冰冷的墻壁，又無力地消散。那聲音里浸透的孤獨和無助，比暮色還要濃重，沉沉地壓在尹凌舟的心頭。
尹凌舟像被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那單薄得仿佛隨時會被風吹倒的背影，在昏暗的走廊盡頭踉蹌著，最終被更深的黑暗徹底吞噬。
深深的、如同泥沼般的愧疚和悔恨，瞬間將尹凌舟淹沒。教室里只剩下那攤零星的碎玉殘骸，和少年沉重得無法呼吸的心跳聲。暮色，徹底吞噬了最后一絲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