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色煙槍》
我不小心翻開記憶的相冊,那桿煙槍靜靜地躺在木盒上,幽暗中散發出一種病態的熒光綠。槍頭處殘留著粗糙的鍛痕,仿佛是被某種簡陋工具倉促打造而成。當煙霧開始升騰時,橙色的火苗如同有生命的寄生蟲,在金屬縫隙間詭異地游走蠕動。
與它相伴的煙袋更顯詭異——那不過是個被反復使用的舊塑料袋,可能是裝過食鹽或玉米種子的包裝。袋身被揉搓得發皺泛白,商標早已模糊難辨,只能從殘留的折痕推測它曾經的用途。
第三縷青煙剛凝成蘑菇云,那個沾著泥漬的身影就動了——褪色西服袖口磨出的毛邊,像煙袋上裂開的紋路,黑白相間的短發凌亂地頂在頭上。伸出兩根發黃的手指,拇指與食指捏著煙槍,狠狠抽一口后,在水泥地上戳了一個黑色的小圓點。煙火熄滅后,他收起煙槍,一瘸一拐地拿起鋤頭,背上竹簍。煙槍發出的綠光映照在石階上,使石階染上了一層磷火般的色彩。一步步走下石階,石階縫隙的青苔里,還嵌著我童年時掉落的冰棍紙。竹簍里傳來金屬碰撞的叮當聲,仿佛是生銹的彈簧在碾碎著什么。他沿著石碑旁邊的小路一直往前走,漸漸地消失在路的盡頭。
《天籟之音》
清晨時分,偶爾會聽到一首歌,唱著“走啊走啊,走過了多少年華,春天的小草正在發芽,又是一個春夏……”,他仿佛褪盡了塵世的重負,這一刻的他,像初綻的野花般鮮活,忘卻了煙槍的詭異與生活的泥濘。
他在家中排行老二,鄰里都喚他為文老二,但奶奶固執地叫他‘貴全’。老一輩取名講究書名與小名之分,書名顯貴氣,小名藏寓意,如同將希望縫進光陰的褶皺里。。
早年間,他也曾隨大流涌入城市。常常講述再外地的趣聞、外地的老鄉如和的對他好,現在只記得做過“道班”工人。他常提起養護公路時,鋼釬鑿進土的轟鳴聲。每每話道道此處,都會流露出自卑的神情,“要不是我的病啊,也許我會更好”。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患上的癲癇,只見過復發的樣子,他會毫無緣由的的發作,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整個人意識瞬間喪失和跌倒,肢體感覺異常。有一次倒在了床上,他凝視煙槍沉默著,然后牙齒不停的亂咬,當時二姐擔心會咬住舌頭,家里沒有什么能給他咬住的,用火鉗撐開他緊咬的牙關。也許竹簍里傳來金屬碰撞,會激起類似癲癇先兆期的耳鳴,那些'走啊走'的歌詞在齒間摩擦,變成道班工人用鋼釬撬動凍土的節奏。當他緩過神后,用手嫻熟的擦了擦嘴角的白沫,繼續為他的生活努力拼搏。一次是在房子外面,我們家的臺階大概有兩米左右,也是毫無征兆的掉了下去。當時人多,送醫及時,人沒有大礙,去醫院做了包扎,沒多久就回來了。我們就像路上搬家的螞蟻,被上天注視著。
火鉗在口腔留下的血痕、頭上的傷疤,早已成為刻在內心的烙印。
奶奶有四個孩子,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女兒遠嫁相當于失聯,老大成家早,再外面自己修了房子。老二不知為何分家后只有一個小房子,那小房子只是一個牛圈。老三讀書最多,也就是我的父親。我父親后來自己也修了一個房子,成了家,奶奶跟我們住在一起。
一次,他在山上砍柴時從樹上摔了下來,摔傷了右腳腳踝。那時醫療條件不像現在這樣好,加上家里沒錢,就隨便處理了一下。或許他的腳踝原本沒有太大的問題,但被一些所謂的醫生用錘子和刀子等胡亂處理,反而弄壞了。漸漸的骨骼沿著弄壞的腳愈合后走路才一瘸一拐。但是他的瘸腿又不是像那些真正的殘疾人一樣,能正常走路、干活。
《背井離鄉》
他出生的年代褶皺里藏著饑餓的密碼。老人們說,饑荒時有人刨開觀音土充饑,那些吞咽黃土的喉嚨,最終都成了大地的暗渠。那時他無法理解什么是“道”,就像我也不理解何為“人生”一樣。他也會看著屬于自己的“武功秘籍”,揮舞著屬于他童年的竹竿。
每當夜深人靜,他會凝視著那些沒有魔法的“武功秘籍”,那是他童年的夢,如今卻只能成為回憶中的慰藉。那些竹竿早已被遺忘在角落,取而代之的是扛在肩上的沉重鋤頭,每一次揮動都是對生活的無奈抗爭。他在田埂上曾經刻下的“忠”字,被沉重的步伐踩踏,逐漸變得光滑。
分家的那一天,父親用鋤頭在宅基地上畫下了冰冷的邊界,也畫出了他未來的孤獨旅程。‘南京的梧桐樹會落金葉子’,他摩挲著褲管上未抖落的牛圈草屑,那片沾著晨露的草葉還帶著故土的體溫,而他眼中晃動的,是火車窗外從未見過的金色秋光。綠皮火車窗外飛逝的秋光,讓他想起那些脊背曾與他父親的身影重合,綠皮火車的轟鳴聲響起,帶走了他,也帶走了他的靈魂。煙槍的金屬棱角隔著行李布硌著肋骨,像極了祖輩藏在衣襟里的族譜殘頁——同樣冰冷的觸感,同樣承載著遷徙者無法卸下的血脈密碼,只是前者裝著嗆人的煙葉,后者寫滿了被戰火撕碎的姓氏。他望著窗外飛逝的風景,心中五味雜陳,既有對未來的憧憬,也有對故鄉的深深眷戀。
漂泊的年月里,鋼筋水泥的城市沒有給他庇護,倒是耳鳴成了常客——毫無征兆的尖銳蜂鳴,像施工隊的鋼釬突然鑿進太陽穴,每一次發作都讓他想起道班工地上被震裂的凍土。耳鳴如惡魔的低語,侵蝕著他的神經。他躺在簡陋的床鋪上,夢回故鄉,那熟悉的面孔、那溫暖的懷抱,如同遙遠的星光,照亮了他心中的黑暗。
返鄉時他的行李輕得像片枯葉,除了幾件磨破的衣服,只有用手帕包著的南京梧桐種子——那是他在異鄉工地旁撿的,看著它們在磚縫里鉆出嫩芽的模樣,突然明白自己像極了被風吹走的種莢,最終要把根扎回生養他的田埂。那些種子生根發芽,綠芽破土而出——原來所有漂泊都是對根的反向書寫。就像溪流終將回到被U型溝壑標記的河床。當他再次踏上那片熟悉的土地,心中涌動著難以言喻的激動與釋然。再此后的歲月,他就留在了那片土地上,家里親戚都說他是不聽話的,愛四處奔跑,評論一個人的成功與否是看這個人是否有錢,家里情況如和。或許時間才是最公正的秤,終會讓虛偽與真誠各歸其位。
我遇見那個漂泊者的午后,他正用彩色尼龍繩捆扎行李——繩結的紋路像極了黃果樹纏繞石碑的根須。他躺在草地上,行李包枕著的凹痕,與他當年塞進煙槍的竹簍弧度驚人地吻合。遠處工地的塔吊切割著云層,讓我忽然明白:我們敲擊鍵盤的嗒嗒聲,他揮動鋼釬的叮當聲,祖輩鋤頭刨地的沙沙聲,原是大地在不同時代敲響的同一組心跳。
《歸鄉》
手掌按上木門的瞬間,霉斑在皮膚上印出潮濕的星圖——那是童年時趴在門板上數過的釘眼。‘吱呀’聲裂帛般撕開寂靜,門框縫隙里滲出的不是灰塵,而是十八歲離家那天奶奶塞進行李的炒花生味。他忽然想起,當年扛著竹簍踏過門檻時,門檻石上還沒有那道被鞋子磨出的月牙凹痕。生銹的門扣上下跳動,發出金屬相擊的脆響,仿佛在為他這個久違的歸人鼓掌。陽光從門縫斜射進來,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塵埃,像無數細小的星辰在光束中流轉。
屋內,蜘蛛在墻角織就精密的羅網,蚊蟲在耳邊盤旋,奏響夏日的交響。地面上堆疊的雜物如同記憶的碎片——缺角的陶罐、斷了腿的木凳,每一件都承載著過往的故事。草堆隨意地鋪在地上,掀動時驚起幾只蟋蟀,它們跳躍的身影在陽光下劃出金色的弧線。
抬頭望去,房梁上還掛著那副給牛耕地的舊枷,麻繩已經干裂,木頭上布滿歲月的溝壑。潮濕的霉味混合著稻草的清香,這是故鄉特有的氣息,瞬間喚醒了他兒時的記憶。
在這方寸之間,時間似乎凝固。他仿佛看見父親坐在門檻上抽煙的背影,聽見母親在灶臺前忙碌的聲響。老屋雖然破敗,卻像一本攤開的相冊,每一處痕跡都是無法復制的生命印記。
他放下行李,沿著堆疊的雜物慢慢收拾起來;村里的另一端,父親收拾著爺爺曾經使用過的木床,再為他的歸來慶賀。我們端著鍋碗,為他的下一頓飯幫忙出力。
他拾起地上那只藍邊瓷碗,也許幼時母親總用它盛飯,也許碗沿的缺口是某年調皮用彈弓打壞的。蜜甜的記憶混著塵土氣息涌上喉頭,他忽然聽見房子后面的竹子沙沙作響,像是當年父親在樹下喚他回家吃飯的尾音,被風揉碎在三十幾年的光陰里。他的大拇指撫摸著碗沿的缺口,反復摩挲著。他拾起藍邊瓷碗時,拇指摩挲缺口的弧度突然頓住——那道裂痕像極了某年臘月地主打斷的鼻梁。
《人生百味》
看著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耀在大地上,嫩綠色的新芽上垂吊的水滴折射出磚石般的光芒,他在心里默默的描繪著未來的藍圖。那藍圖沾著露水,帶著泥土的微腥,清晰的輪廓逐漸呈現--屋檐下掛出的玉米種子,墻角的南瓜苗,也許還在在旁邊砌個小雞舍。陽光仿佛能穿透他褪色的衣衫,暖進骨頭縫里,驅散那些殘留在神經末梢的的虛脫感。
藍圖在腦中鋪展,現實的荊棘卻已悄然探出地面。濕滑的石階像涂了豬油的刀刃,每踩一步,腳踝的舊傷就用疼痛在他耳邊拼寫單詞——‘逃’。可當他的瘸腿陷進新翻的菜苗地,泥土卻從趾縫間涌出,溫柔攥緊他的腳趾,像奶奶當年裹腳一樣。他忽然分不清,這疼痛是土地對背叛者的懲罰,還是時間對他的溫柔的擁抱。每一步,都像踩在當年被胡亂敲碎的骨痂上,細密的刺痛沿著小腿蜿蜒而上,最終匯聚成一個無聲的嘆息,堵在喉嚨口。他扶了扶鋤頭,木柄早已被汗水浸透,磨得光滑油潤,卻無法撫平腳踝深處的溝壑。
親戚們零星的話語,像田埂上刮過的風,帶著審視的涼意鉆進耳朵。“文老二?嘖,折騰半輩子,回來還是守著牛圈房。”“錢沒掙幾個,倒落下個‘母豬風’。哪個姑娘家敢跟?”這些聲音不高,卻比遠處工地的轟鳴更刺耳,它們盤旋著,鉆進他試圖描繪藍圖的縫隙里,將那層脆弱的希望染上一層灰撲撲的自嘲。表面平靜如水,手卻用力攥緊鋤頭,指節發白,仿佛要捏碎那些無形的言語。他也曾面面無表情的不做回應,到后來總是笑嘻嘻的回應別人。是啊,時間是公正的秤,可秤砣似乎總是壓向一邊。
“咣當——”
竹簍被他不小心碰倒,里面幾件簡陋的鐵器——一把豁了口的鐮刀,半截舊鋤頭片,碰撞出尖銳的聲響。那聲音,像冰冷的鋼針,毫無預兆地刺穿了清晨的寧靜,也猛地扎進他的耳蝸深處!
嗡——
熟悉的、惡魔般的低語驟然響起。不是來自外界,而是從顱骨內部,他的神經受到刺激,視野瞬間扭曲、搖晃,清晨柔和的光線碎成萬花筒里斑斕的碎片,嫩芽的水滴折射出刺眼的、旋轉的光斑。
“貴全!貴全!”
他聽見奶奶蒼老而驚恐的呼喚從遠處傳來,像隔著厚重的棉絮。膝蓋一軟,身體不受控制地向一側栽倒。預想中堅硬土地的撞擊并未到來,他跌進了一片帶著新鮮草汁氣和塵土味的柔軟——是新翻的、準備播種的菜苗。他跌進新翻的菜苗地時,身體就像土地對生命的強行塑形。
意識像被投入滾水的冰塊,迅速融化、下沉。癲癇的先兆不容置疑地擒住了他。他最后的清醒,是奮力將手中下意識攥緊的煙槍,連同那個泛白的食鹽袋子,狠狠摁進了濕潤的泥土里,連同那份剛剛展開、就被無情揉皺的藍圖。泥土的冰冷觸感如此真實,卻又如此遙遠。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怪響,牙齒開始不由自主地撞擊、尋找目標,身體在柔軟的泥土里繃緊、抽搐。嘴角,不受控制地溢出白色的泡沫,在晨光下閃爍著微弱而怪異的光澤。
遠處的陽光依舊明媚,嫩芽上的水滴依舊晶瑩剔透,而他蜷縮在新翻的土地上。在這片土地上,也許有無數個這樣日月,都被他悄悄的藏在衣縫間。
盡管如此,他每天早上還是會哼著那首《流浪歌》,來認真的對待他的每一天。
我二叔,他的掙扎過的痕跡就這樣烙印在故鄉濕潤的土地上,歸鄉的路,從未真正抵達平靜的港灣。他的故事,像田埂上被踩踏光滑的“忠”字,筆畫殘缺,意義模糊,最終隱沒于歲月犁出的溝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