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時的男生宿舍總是彌漫著汗水和洗衣粉混雜的氣味，某個悶熱的午后，同班的男生突然支支吾吾壓低聲音告訴我：“有個女生常常溜進去我們宿舍，她書包夾層里藏著手機，陳奕總是會和她一起坐在床鋪上一起看。”話音未落，我的鉛筆尖“啪”地折斷在素描紙上。我看著他欲言又止的表情，突然明白為什么最近陳奕的素描本上總是沾著陌生的發(fā)香。想象中浮現(xiàn)的畫面格外清晰：陳奕的床鋪挨著窗，陽光會把他和那個女生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墻面上，兩個剪影挨得極近，隨著手機屏幕的光影輕輕晃動。他們或許會為搞笑的短視頻壓低笑聲，發(fā)絲偶爾相觸，又很快分開。

蘇絮用沾了炭筆灰的手碰碰我：“男生宿舍的門禁就是個笑話。“她說這話時，我正在畫紙上反復(fù)描摹同一根線條。窗外的知了聲突然變得刺耳，像無數(shù)個小齒輪在耳邊咔噠轉(zhuǎn)動。

我拽著陳奕手腕沖進操場時，正午的太陽把塑膠跑道曬出了刺鼻的瀝青味。“你就這么缺手機玩？”我的聲音被熱浪蒸得發(fā)顫。他腕骨在我掌心發(fā)燙，卻突然反手扣住我的手指：“誰跟你說的？”陽光從他睫毛間漏下來，在臉上投下細密的陰影。“所以是真的?”他揉著發(fā)紅的手腕辯解，聲音突然低了下來：“大家都圍在一起看的...只是有時候他們先走了...”陽光太烈，他瞇起的眼睛里晃動著細碎的光斑。

突然把校服甩上肩頭的動作帶起一陣風(fēng)，薄荷味洗衣粉的氣息撲在我臉上。“你要不要也來看？”他歪著頭，嘴角扯出一個我熟悉的弧度，“到底誰跟你說的啊——“尾音拖得很長，像素描紙上一條猶豫的線條。

蟬鳴聲突然靜止的間隙，他向前邁了半步：“你是信那些閑話...”汗珠順著他的太陽穴滑到下巴，“還是信我？”

這句話像炭筆突然折斷在畫紙上，在我心里劃出一道突兀的白痕。遠處籃球場的喧鬧聲潮水般涌來，而他的影子正斜斜地壓過我的腳尖，像某種溫柔的脅迫。我望進他的眼睛，輕聲說了句“信你。”聲音輕得像炭筆掃過紙面的沙沙聲。陽光太刺眼，他睫毛在臉頰投下的陰影微微顫動，像我們之間那些永遠說不清道不明的界線。

轉(zhuǎn)身時，我突然明白了一個殘忍的事實，在這場曖昧的游戲里，每個人說的都是真話，只是都巧妙地隱去了最關(guān)鍵的部分。就像素描時故意留白的陰影，那些被省略的細節(jié)往往比畫出來的更重要。

我把這份懷疑折成小小的方塊，藏進心底最深的抽屜。就像對待一幅失敗的畫作，既舍不得撕毀，又不愿再提筆修改。

到畫室時，蘇絮默默寄來一瓶冰鎮(zhèn)汽水，玻璃瓶上凝結(jié)的水珠正順著瓶身向我蜿蜒而來。我望著那串水痕出神，將操場上的對話復(fù)述給她聽。我盯著那瓶不斷流淚的汽水，瓶身上的商標被水汽泡得發(fā)皺。“我不知道，”手指無意識地在瓶身上劃著圈，“我沒有親眼所見...可心里總有個聲音在問...”畫室角落的石膏像在午后陽光里投下扭曲的陰影。我擰開瓶蓋，冰涼的水流突然沖散了指尖的炭灰。“但既然選擇在一起，”水珠順著喉嚨滑下去，涼得發(fā)疼，“我覺得在感情里，信任是最基礎(chǔ)的，我選擇相信他。”

蘇絮的畫筆突然停在半空，一滴鈷藍顏料墜落在洗筆筒里，緩緩暈開成霧狀的藍。我們誰都沒有再說話，只有電風(fēng)扇在頭頂徒勞地轉(zhuǎn)動，把未干的畫紙吹得嘩啦作響。

畫室的最后一天，顏料的味道里混進了離別的苦澀。我慢吞吞地收拾著畫具，每一支筆都像是從指縫間偷走的時間。陳奕靠在門框上等我，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我的腳邊。客車最后一排的座位成了我們隱秘的角落。當引擎開始震動時，我突然湊近他，唇瓣擦過他耳垂的瞬間，嘗到了防曬霜淡淡的咸味。牙齒輕輕叼住那點柔軟的耳骨，能清晰感受到他驟然停滯的呼吸。他沒有轉(zhuǎn)頭，只是喉結(jié)無聲地滾動了一下，沉默地望著前方。咬下去的力道很輕，卻像咬破了一顆過熟的果實，嘗到的不是甜蜜，而是某種即將腐敗的預(yù)感。

車窗外的畫室漸漸縮成一個小點。我數(shù)著他手背上突起的靜脈，安全帶橫亙在我們之間，像一道逐漸擴大的裂縫。當他最終松開交握的手指時，一粒汗珠正沿著他的太陽穴滑落。那滴汗水的軌跡，多像我們之間那些未說出口的、正在蒸發(fā)的情話。客車駛?cè)胨淼溃诎低虥]了我們最后的倒影。

回到家的那天晚上我盯著手機屏幕，直到眼睛發(fā)酸。陳奕的頭像不知何時換成了個模糊的動物剪影，在對話框里顯得突兀又陌生。

“頭像怎么換了？“我發(fā)出去的消息在屏幕上孤零零地懸著。

“就想換了。“他的回復(fù)簡短得像是敷衍。

我咬著指甲打出下一行字：“我們一起換個新的好不好？“指尖懸在發(fā)送鍵上許久才落下。

“就這樣吧。“

手機的光照著我發(fā)抖的指尖，猶豫許久我打出那句俗氣的話：“你...喜歡過我嗎？“

“要聽真話嗎？“

“嗯。“

“喜歡過。“

月光突然移到枕頭上，照亮了一小片淚痕。“那現(xiàn)在呢？“我盯著屏幕上“對方正在輸入...“的提示，看著它出現(xiàn)又消失。最后跳出來的消息像一把鈍刀：“我們不太合適。我感覺你太不矜持了。“每個字都扎在胸口最軟的地方。

我蜷縮在床頭，看著那句“你太不矜持了“在視網(wǎng)膜上烙下灼痕。原來那些夏日里大膽的觸碰，落在他眼里都成了輕浮的證據(jù)。窗外突然下起大雨，雨滴拍打著玻璃，像在嘲笑我們這場潦草收場的青春。我盯著最后那句話，直到屏幕自動熄滅。黑暗中，我慢慢敲下一個“好“字，發(fā)送的瞬間，聽到什么東西碎裂的聲音，也許是這個夏天最后一片蟬翼。

我蜷在臥室的床上，顏料斑斑的帆布包癱在角落，還沾著畫室的炭筆灰。手機屏幕在暮色中忽明忽暗，蘇絮的語音消息一條接一條地亮起來，她刻意壓低的聲音從聽筒里滲出：“城西那家美術(shù)用品店新進了康頌的速寫本......”背景音里傳來紙張翻動的脆響，“我挑了本肌理最細膩的，你用來畫風(fēng)景正好。”

她停頓了一下，像在等我擦干眼淚，白噪音般的電流里，她呼出一口氣：“至于那本畫滿...的畫冊，就讓它留在夏天吧。”

突然秋秋的視頻請求炸亮整個房間，她身后是她房間亂糟糟的背景，頭發(fā)上還別著滑稽的胡蘿卜發(fā)夾。接通的瞬間，她沙啞的嗓音劈頭蓋臉砸過來：“許葉詞！”尾音帶著明顯的哽咽，“蘇絮全都告訴我了...你居然不告訴我。”

我握著手機蜷縮進被窩，聽筒里傳來她擤鼻子的聲音。“怕你跟著難受...想要等心情平復(fù)好了再說。”我的辯解輕得像在自言自語。

“難受？”她突然提高音量，又立刻壓低，“那個陳奕才該難受！裝什么...”后面的臟話被她咬得支離破碎，間雜著抱枕被暴揍的悶響。

漸漸地，她的罵聲變成了哼歌，是夏天我們擠在宿舍小床上常聽的那首。我數(shù)著她跑調(diào)的節(jié)拍，眼皮越來越沉。朦朧中聽見她輕輕說：“睡吧，明天給你帶你最愛喝的汽水。”這句話像一床柔軟的毛毯，終于裹住我潰不成軍的夜晚。凌晨三點，我的手機突然亮起，是她發(fā)來的照片：便利店冰柜里并排的兩瓶橘子汽水。“開學(xué)后給你帶這個，”配文后面跟著七個感嘆號，“我們喝一瓶，另一瓶用來砸負心漢的腦袋！”

醒來后突然發(fā)現(xiàn)唇角是上揚的。原來最痛的時候，友情會變成透明的創(chuàng)可貼，悄悄覆在那些看不見的傷口上。

一切都結(jié)束了。那個曾在走廊盡頭讓我心跳漏拍的少年，那個在畫室陽光下睫毛鍍金的少年，終究和這個倉促的夏天一起，悄無聲息地消逝了。

我不知道該不該不甘心。只知道每次踮起腳尖的靠近，每次鼓足勇氣的觸碰，都是我主動伸出的手。感情本該是雙向的奔赴，而我卻像在演一場無人應(yīng)和的獨幕劇。

我付出過最赤誠的真心，也嘗過最青澀的甜蜜。如今想來，這段情竇初開的悸動，就像畫板上未干的顏料，終究會被新的色彩覆蓋。一廂情愿，就要愿賭服輸。這本就是青春教給我們的，最溫柔也最殘酷的真理。

但曾經(jīng)那個少年，眉目清秀，干干凈凈，永遠懸在我的心上，就像第一次，見到他樣子的時候。

后來的我們，便沒有后來了。開學(xué)第一天的午后，秋秋突然將兩瓶冰鎮(zhèn)汽水“砰”地砸在我課桌上。玻璃瓶身沁出的水珠在桌面蜿蜒成細小的溪流，像我們未流盡的夏日回憶。“早說他配不上你。”她指尖彈著瓶蓋，金屬碰撞聲清脆如刀，“諾，現(xiàn)在能去實踐諾言了吧，往某人腦袋上澆的那種。”

汽水在陽光下泛著琥珀色的光，讓我想起曾經(jīng)追他的時候那些被退回的汽水。當初一起集訓(xùn)的朋友們圍過來，蘇絮突然伸手揉了揉我剪短的劉海：“早該告訴你的...”她的指甲油剝落了幾片，“他看你的時候，眼里根本沒有光。他看你的眼神，和你看他的，完全不一樣。”其他朋友都一起附和到：“我們都能感覺出來，他并沒有那么喜歡你。”我盯著汽水瓶里不斷上升的氣泡。原來那些被我珍藏的“害羞”，在旁人眼中不過是“敷衍”的另一種寫法。手指無意識摩挲著瓶身上凹凸的紋路，突然明白自己像個固執(zhí)的旅人，非要給海市蜃樓注解意義。

或許從一開始，他的應(yīng)允就只是少年人難以招架熱烈追逐時，繳械投降的妥協(xié)。就像被夏蟬纏得煩了，隨手推開一扇窗；或是被陽光晃了眼，不得已抬手遮擋，那樣的無可奈何，又漫不經(jīng)心。我那些小心翼翼的靠近，在他眼里可能只是避之不及的困擾。每次刻意制造的“偶遇”，每份精心準備的禮物，每句鼓足勇氣的搭話，堆積成他無法拒絕的重量，最終壓垮了他本就稀薄的耐心。他應(yīng)允時低垂的睫毛，或許并非羞澀的顫動，而是無可奈何的嘆息。

“都翻篇啦。”我旋開瓶蓋，氣泡“嗤”地竄出來，濺濕了攤開的數(shù)學(xué)筆記。秋秋突然把冰涼的瓶身貼在我臉頰：“喝吧，這瓶比某人甜多了。”我們笑作一團，驚飛了窗外覓食的麻雀。

陽光穿過汽水瓶，在課本上投下晃動的光斑。我輕輕碰了碰秋秋的瓶子，玻璃相撞的聲音，像極了青春里某些戛然而止的回響。

時間撲面而來，我們終將釋懷。高二的教室突然多了幾分肅穆，黑板右上角的倒計時數(shù)字每天都在提醒著我們，高考的腳步正在逼近。

會考是第一道關(guān)卡，像是一道分水嶺，將我們推向不同的方向。分班那天，教室里彌漫著一種微妙的氛圍。我看著幾個熟悉的面孔抱著書本離開，又有陌生的同學(xué)走進來。理科班轉(zhuǎn)來的同學(xué)臉上帶著對新環(huán)境的忐忑，而我們班轉(zhuǎn)走的同學(xué)，背影里藏著對未來的期許。

如今，素描本已經(jīng)收進了抽屜，取而代之的是厚厚的習(xí)題集。

窗外的梧桐葉開始泛黃，在秋風(fēng)中輕輕搖曳。班主任說，這是關(guān)鍵的一年。我望著新分班的座位表，意識到有些故事已經(jīng)翻篇，而有些挑戰(zhàn)，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