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部衙署后巷的雜院如同青磚迷宮,甲字三號緊鄰丁字七號,乙字五號又不知從何處跳出。
顧嬌正思忖是否“投石問路”,身后陡然炸響一聲:“哎喲喂!這不是……老張提過的伶俐小娘子嘛!”
驚得顧嬌險些將油紙包當暗器甩出。
回身見一位精神矍鑠的婦人,發髻一絲不茍,靛藍布衫洗得泛白,活脫脫《列女傳》里走出的持家典范。
“可算尋著你了!”
婦人——張娘子拉著顧嬌就走,自帶解說:“咱這院啊,當年造時管事的準是喝迷糊了!甲三乙五夾丁七,布奇門遁甲呢?”
顧嬌立時綻開溫婉笑顏:“張嬸子安好!您這一身爽利勁兒,我當是宮里尚儀局女官呢!”
張娘子眉開眼笑:“小嘴抹蜜!家去!”
進了堂屋,她手一揮:“甭拘束!這榆木圈椅敦實,跳兩下都散不了!”
她風風火火端來粗瓷茶碗:“喝口熱的暖暖!”
顧嬌剛要婉拒,張娘子已系上圍裙。
“嬸子!”顧嬌連忙攔住,“實不相瞞,今日登門是為……”
“嗐!”張娘子一拍額頭,“老張早提啦!替你妹子顧昭入教坊司應卯,文書快辦妥了?”
她湊近壓低聲音:“親姊妹,賬也得明!”
顧嬌苦笑:“這江南書院旁聽的資格在我手里,拿著燙手,丟了不甘,偏有人想替我‘消受’。”
張娘子一拍大腿:“后宅‘貍貓換太子’?”聲音幾不可聞:“你爹是那…糊涂月老?”
“八九不離十。”顧嬌唇角微勾,袖中指尖觸著銅牌,“這‘旁聽資格’我決計不沾了,不如換真金白銀。嬸子您說,是不是把‘火坑’變‘聚寶盆’?”
張娘子神色一凜,攥緊圍裙邊:“嬌娘,非同兒戲,真要脫手?”
“心意已決。”顧嬌斬釘截鐵。
張娘子倒吸涼氣,眼底精光乍現:“潑天的大事啊……”
京中官宦富戶,誰不憂心子弟前程?
女郎尤怕入教坊司。這江南書院的旁聽資格雖非正式學籍,也是難得的進身之階,金貴得很,肥水難流外人田。
“嬌娘,既定了主意,嬸子打開天窗說亮話。”
張娘子鄭重捧出紫檀妝奩,“你這轉讓的文書齊備,市價紋銀千兩上下。嬸子現銀湊六百兩,余下四百兩,用‘恒通’柜坊銀票、兩淮鹽引、‘瑞錦祥’綢緞莊三厘股契補上,如何?”
價碼遠超預期,顧嬌正待應下,院門鑰匙聲響——張主事歸家。
聽罷轉讓之事,張主事眉心深鎖,目光落向顧嬌袖袋銅牌輪廓:“顧小娘子,教坊司習樂舞、侍宴飲、身不由己,文書生效潑水難收。你…真想清楚了?”
顧嬌心口發澀。
素昧平生之人尚能如此,生父顧振國卻恨不能推她入風月泥淖。
“張主事,”她脊背挺直如竹,聲音磐石般堅定,“教坊司我自有章程。轉讓一事,是深思熟慮之決斷。”
張主事凝視顧嬌半晌,終長嘆一聲,對妻子道:“既已議定,便依規矩辦。”
張娘子立刻攤開票據契書。
顧嬌仔細揀選易脫手的鹽引與綢緞莊股契。
張娘子又添十匹松江細棉布票、三十斤官鹽票,湊足千兩之數。
立字據,捺手印。
顧嬌告辭時,張娘子忽從灶間端出粗陶海碗,舀滿肉糜粥:“端著!碗不必還。”
顧嬌未急著歸家,拐進街尾“清風茶寮”。
慢啜清茶,懷中厚厚銀票契據安穩妥帖。
她心中盤算:家中那群“錦鯉”——父親顧振國與繼妹顧昭,怕早已嗅到餌香?
踱步歸家,宅內靜寂無聲。
顧嬌不急反笑,自去案前燃起線香:“急甚?垂釣之道,首日權當布餌。”
裊裊青煙中,她眼底掠過狡黠:“千兩紋銀的香餌,再刁鉆的錦鯉也該按捺不住了吧?”
翌日,顧嬌拎著裝有雞湯的粗陶罐,拐出胡同口,撞見幾個陌生皂衣官差。
不遠處拴馬樁旁,竟杵著兩輛馱巨大行囊的騾車——包袱鼓囊如吞行軍鍋。
顧嬌嘴角一抽:“曾二叔祖這是要把城郊破屋打包成‘充軍行囊’?”
去碼頭得倒三趟車馬,這架勢怕是要搞“人肉騾馬隊”。
本著“人可以落難,體面不能盡失”,她直奔胡同口“王記車馬行”——那車廂里鋪著“童叟無欺”的硬木板。
忍痛付三錢銀子定錢,總比驛車上被擠成“沙丁魚干”強。
趕到時,曾二叔祖正捏鼻子灌一碗黑黢藥湯。
照顧他的白叔一見顧嬌如見救星:“嬌嬌可算來了!二老太爺喝藥比背《孝經》還難!”曾二叔祖瞪圓眼:“咳咳…我這不修身養性嘛……”
白叔“嗯”一聲,臉上寫滿“您老繼續”,塞過藥碗:“嬌嬌你上,我去看便宜菜葉子。”
白叔一走,顧嬌搬小馬扎坐床邊,笑吟吟看他,眼神明晃晃寫著:“二叔祖,自己修身,還是我唱段‘易水寒’助興?”
曾二叔祖眼神飄忽:“這藥…苦得沖散七魂六魄……”
顧嬌挑眉:“您這歲數還跟藥碗較勁?回春堂大夫說了,再下去心脈滯澀如破風箱,損您‘老當益壯’風采。”
她壓低聲音,故作委屈:“您當初拍胸脯跟爺爺保證看著我——該不會想臨陣脫逃吧?”
“臨陣脫逃”四字一出,曾二叔祖急了,端碗仰頭就灌,如飲壯行酒——老江湖可不要命,不能不要老兄弟臉面!
當年老大哥咽氣前他攥手發誓:搭上老命也得護嬌丫頭周全!
若辦不利索,九泉之下老大哥的銅煙袋鍋子非敲他腦門不可!
藥苦得曾二叔祖臉皺成老咸菜疙瘩,顧嬌憋笑,忙掏出裹嚴實的粗陶罐。
她把蓋子一掀,濃郁雞湯香霸占屋子。
聽聞是顧嬌天沒亮排隊搶老母雞煨的,老頭子眉開眼笑,每道皺紋透得意——嬌丫頭頭回正經下廚!
龍肝鳳髓當前,他也要喝得罐底照人影!
雞肉酥爛脫骨,吸飽湯汁,鮮得忘粗糧餅滋味。
湯色清亮醇厚,舌尖打轉兒不見油星——這光景燉湯不膩,實乃絕技!
曾二叔祖滋溜滋溜喝得停不下,忽覺身子骨如通暖流,后腦勺到腳后跟透“舒坦”,嗓子眼刺癢偃旗息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