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水很快送了進來。
春兒提著兩個巨大的木桶,小臉憋得通紅,腳步卻很穩。
她將熱水倒入浴桶,又小心翼翼地將顧青川昨夜帶回來的那塊通體赤紅的火山石,和那株形如烈焰的赤陽花,按照吩咐,一并放入水中。
“小姐,水好了。”
“你出去吧。”顧青川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守在門口,在我出來之前,不許任何人進來。”
“是,小姐。”春兒乖巧地應下,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房門。
房間里,水汽氤氳。
那塊千年火山石沉入水底,整桶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升溫,咕嘟咕嘟地冒著氣泡,仿佛被煮沸了一般。
赤陽花在熱水中緩緩舒展開來,將整桶水都染成了一種剔透的琥珀色,濃郁的火屬性能量,伴隨著熾熱的藥香,彌漫了整個房間。
顧青川褪去衣衫。
她那具經過一次淬體的身體,雖然依舊瘦弱,卻已不復之前的病態蒼白,皮膚下隱隱有光澤流轉。
她跨入浴桶。
“滋啦——”
仿佛一塊烙鐵,探入了冰水之中。
無法言喻的灼痛,瞬間從每一寸肌膚傳來,直透骨髓。
這股痛楚,比昨夜地龍煞氣入體,還要猛烈十倍。
地龍煞氣是陰寒霸道,而這火山石與赤陽花的能量,則是純粹的熾熱爆裂,要將她整個人從內到外,徹底焚燒殆盡。
顧青川的身體,瞬間繃緊。
她牙關緊咬,連一聲悶哼都未曾發出。
她的神魂,如一座萬古不化的冰山,強行鎮壓住肉身的本能反應。
她閉上眼,心神沉入丹田。
《凡塵引氣訣》再次運轉。
這一次,她牽引的,不再是外界稀薄的靈氣,而是這浴桶之中,那狂暴到極致的火屬性能量。
一縷縷琥珀色的能量,被她強行從水中剝離,化作無數細小的火蛇,順著她的毛孔,鉆入經脈之中。
“噗!”
經脈壁壘,瞬間被沖破。
劇痛,讓她眼前一黑,一口鮮血不受控制地噴出,融入了滾燙的藥湯里。
不行。
太勉強了。
這具身體的經脈,即便經過一次強化,依舊承受不住如此狂暴的能量沖擊。
強行吸納,唯一的下場就是自焚而亡。
顧青川的腦海,瞬間閃過千百種念頭。
放棄?
絕無可能。
她顧青川的字典里,沒有這兩個字。
既然正門走不通,那便……另辟蹊徑。
她忽然散去了護住心脈的神魂之力。
她放棄了對那些火屬性能量的引導和壓制。
她任由那股狂暴的能量,在她體內橫沖直撞,肆意破壞。
撕裂。
焚燒。
毀滅。
她的經脈,在寸寸斷裂。
她的血肉,在被灼燒。
她的骨骼,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呻吟。
這是一種自毀。
一種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瘋狂。
就在她的肉身即將崩潰的前一剎那。
她神魂深處,那一絲微弱的地龍煞氣,被這股外來的毀滅性能量徹底激發。
“吼——”
一聲無聲的龍吟,仿佛從她靈魂最深處響起。
那絲陰寒霸道的煞氣,化作一條黑色的迷你地龍,猛地從她的骨骼中竄出,迎向了那些狂暴的火蛇。
陰與陽。
寒與熱。
毀滅與新生。
兩種截然相反的極端力量,在顧青川的體內,展開了一場最原始的交鋒與融合。
她的身體,變成了戰場。
時而如墜冰窟,時而如置身熔爐。
痛苦,早已超越了言語可以形容的范疇。
她的意識,在無盡的撕裂與重組中,漸漸變得模糊。
不知過了多久。
像是過了一瞬,又像是過了一個世紀。
當顧青川的意識,重新從混沌中凝聚時。
浴桶中的水,早已變得冰冷而清澈。
那塊千年火山石,化為了齏粉。
那株百年赤陽花,也失去了所有色澤,變得枯黃。
所有的能量,都已被她吸收殆盡。
她緩緩睜開眼。
沒有精光四射,沒有氣勢暴漲。
她的眼神,比以往更加平靜,更加深邃,像一潭幽不見底的寒潭。
她低頭,看向自己的身體。
皮膚表面,又滲出了一層帶著焦糊味的黑色雜質。
而皮膚之下,經脈比之前堅韌了數倍不止,隱隱泛著一層淡淡的赤色流光。
骨骼之中,那絲地龍煞氣與火山石的能量相互糾纏,形成了一種奇特的平衡。
她的丹田內,靈力已經悄無聲息地突破了煉氣三層的桎梏,穩穩地踏入了煉氣四層。
而且,還在緩慢而堅定地增長著。
“破而后立,果然是條捷徑。”
她低聲自語,聲音里聽不出任何情緒。
她站起身,清水沖去污穢。
換上一身干凈的月白色男式長裙,長發用一根簡單的木簪束起。
整個人看起來,依舊是那個文弱的顧家三小姐,只是那股病氣,已經徹底消失不見。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洗盡鉛華的內斂與從容。
她推開門。
守在門口的春兒,看到她出來,眼睛猛地一亮。
“小姐,你……”
春兒想說,小姐你好像又不一樣了。
卻又說不出,到底是哪里不一樣。
只是覺得,眼前的小姐,仿佛與這庭院中的晨光,與那滿樹的桃花,都融為了一體。
自然,和諧,卻又帶著一種讓人不敢直視的距離感。
“去,把我的茶具,搬到院中的亭子里。”
顧青川淡淡地吩咐道。
“再把我書房里那罐‘雨前龍井’拿來。”
“是,小姐。”
春兒連忙應下,小跑著去了。
顧青川緩步走在庭院的青石小徑上。
經過昨夜今晨的兩場風波,整個顧家似乎都安靜了不少。
再沒有那些不長眼的下人,敢對她的庭院指指點點。
她走到那株巨大的桃樹下,伸出手,輕輕撫摸著粗糙的樹干。
上面,還殘留著顧靈危凌亂的劍痕。
她指尖微動,一絲微弱的靈力透出,將那些劍痕,輕輕抹平。
做完這一切,她才踱步,走進了庭院中央那座雅致的涼亭。
亭子不大,四角飛檐,旁邊種著幾叢翠竹。
石桌石凳,被打掃得一塵不染。
很快,春兒便將一整套紫砂茶具,和一個小小的紅泥火爐,都搬了過來。
“小姐,都拿來了。”
“嗯。”顧青川點了點頭,“你去吧,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可是……”春兒有些猶豫,她還想留下來伺候。
“去吧。”
顧青川的語氣很輕,春兒卻不敢再有任何違逆,行了一禮,乖乖地退了下去。
亭子里,只剩下顧青川一人。
她沒有立刻泡茶。
而是閉上眼,靜靜地坐著,感受著清晨的風,聆聽著竹葉的沙沙聲。
她的心,漸漸沉靜下來。
剛才那場瘋狂的修煉,雖然讓她修為大進,卻也讓她的心境,起了一絲波瀾。
她需要靜。
需要用這種凡俗間的方式,來重新打磨自己的道心。
許久,她才睜開眼。
她開始生火,溫壺,置茶,沖泡。
每一個動作,都行云流水,帶著一種賞心悅目的韻律感。
仿佛她不是在泡茶,而是在進行一場神圣的儀式。
百年前,她便喜歡在殺人之后,或是閉關之前,為自己泡上一壺茶。
茶能靜心,也能讓她在無盡的殺伐與修煉中,找到片刻的安寧。
很快,一股清幽的茶香,便在亭中裊裊散開。
她提起茶壺,將琥珀色的茶湯,倒入一只小小的白玉瓷杯中。
她沒有喝,只是看著杯中升騰的熱氣,眼神有些悠遠。
“春兒。”
她忽然開口。
一直遠遠守在庭院門口的春兒,連忙跑了過來。
“小姐,您叫我?”
“過來,坐。”顧青川指了指對面的石凳。
春兒受寵若驚,連連擺手。
“不不不,奴婢不敢,奴婢站著就好。”
顧青川沒有勉強。
她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
“我昏迷的這幾年,不,是這十幾年,外面可有什么大事發生?”
她的問題,問得極為隨意,像是閑話家常。
春兒愣了一下,開始努力地回想。
“大事?”她歪著腦袋想了想,“要說大事,那肯定就是三年一次的仙門大會了呀。”
“每次仙門大會,整個安陽城都熱鬧得不得了。好多好多仙師都會來呢。”
“除了仙門大會呢?”顧青川又問。
“除了這個……”春兒皺起了小眉頭,“奴婢就不知道了。奴婢整天待在府里,外面的事,也都是聽采買的姐姐們說的。”
“那就說說你聽來的。”
“哦哦。”春兒點了點頭,“奴婢聽說,玄天宗還是那么厲害,是咱們人族第一大仙門。現在的宗主叫凌瑤仙尊,聽說是個絕世無雙的大美人,修為高得不得了。”
凌瑤。
顧青川端著茶杯的手,停頓了一下。
這個名字,她有印象。
百年前,玄天宗宗主座下,有一個最不起眼的小弟子,便叫凌瑤。
天賦平平,性子怯懦,總跟在一位姓秦的師姐身后。
沒想到,百年過去,這個小丫頭,竟然成了玄天宗的宗主。
世事無常。
“除了玄天宗,還有哪些仙門比較有名?”顧青川繼續問道。
“還有萬法門和百獸谷呀。她們和玄天宗,并稱三大仙門。”春兒掰著手指頭數著。
“奴婢聽說,以前還有一個很厲害的宗門,叫什么……哦,青云劍派,聽說他們的劍法可厲害了。不過,好像在很久以前就沒落了。”
青云劍派。
顧青川的眸光,沉了下去。
青云劍派的掌門,是她的摯友。
一個性格豪爽,劍心通透的劍修。
仙魔大戰時,她率領門下弟子,死守天門關,戰至最后一人,亦未曾后退半步。
如今,卻只落得一個“沒落”的下場。
“那……可曾聽說過一個叫‘戮天劍宗’的門派?”顧青川狀似無意地問道。
春兒聽到這四個字,嚇得小臉瞬間煞白。
她連忙擺手,聲音都帶著哭腔。
“小姐,這個名字可不敢亂說!”
“家主前幾日才吩咐過,這是禁忌,提了會招來殺身之禍的!”
“奴婢聽說,那是個魔道宗門,一百年前被天雷給滅了,連山門都被劈成了焦土。”
又是這套說辭。
看來,天道和那些所謂的名門正派,為了抹去她的存在,還真是下了不少功夫。
顧青川沒有再追問,換了個話題。
“最近江湖上,可有什么有趣的事?”
“有趣的事?”春兒想了想,眼睛一亮。
“有有有!奴婢聽說,就在半個月前,南邊那個很有名的青州城,城主府一夜之間被人給滅門了!”
“哦?”顧青川來了興趣。
“是啊是啊。”春兒說起八卦,興致勃勃。
“聽說那青州城主,叫什么……趙姬月,也是個筑基后期的大高手呢。結果,連帶著她府里上百口人,一夜之間,死得干干凈凈。”
“官府去查,連兇手的一點線索都沒找到。只在城主府的墻上,看到有人用血,寫了三個字。”
“哪三個字?”
“‘替天行’。”
春兒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說道。
“現在外面都傳瘋了,都說是有個神秘的少俠組織,叫‘替天行’,專門殺那些為富不仁的貪官惡霸。”
“很多人都拍手叫好呢。”
替天行。
顧青川的指尖,在溫熱的茶杯上,輕輕敲擊著。
她不相信,這世上有什么所謂的少俠組織。
能一夜之間,悄無聲息地滅掉一個有筑基后期修士坐鎮的城主府,這絕不是普通修士能做到的。
這背后,必然有更深的原因。
“我知道了。”
顧青川放下了茶杯。
“你先下去吧。”
“是,小姐。”
春兒行了一禮,又看了一眼那壺幾乎沒怎么動的茶,才戀戀不舍地退了下去。
亭子里,再次恢復了安靜。
只有風,吹過竹林的沙沙聲。
顧青川重新為自己斟滿一杯茶,看著那清澈的茶湯,陷入了沉思。
春兒帶來的信息,看似零散,卻在她腦海中,漸漸勾勒出了一副百年后的世界圖景。
玄天宗一家獨大,昔日盟友煙消云散,昔日仇敵粉墨登場。
歷史,被篡改得面目全非。
黑的,被說成了白的。
英雌,被污蔑成了魔頭。
而那所謂的“替天行”,看似在行俠仗義,背后卻透著一股詭異。
青州趙家,她有印象。
百年前,也是一個不大不小的修真家族,在仙魔大戰時,曾出過一份力。
這樣忠義的家族,怎么會淪為“貪官惡霸”?
這背后,是誰在布局?
是誰在攪動風云?
是玄天宗,為了清除異己,鞏固自己的統治?
還是……有別的勢力,在暗中窺伺?
亦或是,當年那些背叛了她的故人,如今身居高位,為了掩蓋曾經的罪行,在抹去一切可能暴露真相的痕跡?
一個個疑問,在她腦海中盤旋。
線索太少,她無法得出結論。
但她可以肯定一點。
這盤棋,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也復雜得多。
她抬起頭,望向天空。
天,還是那片天。
但天道,似乎已經不是百年前那個天道了。
它變得更加嚴苛,更加無情。
它在刻意地,壓制著什么,也在扶持著什么。
她死而復生,究竟是天道的疏漏,還是……它這盤大棋中,一顆至關重要的棋子?
顧青川的眼神,變得幽深。
她不喜歡做棋子。
她前世,便是那個掀翻了棋盤的人。
這一世,也一樣。
她收回目光,看向自己那只纖細蒼白的手。
力量。
歸根結底,還是需要力量。
需要足以碾壓一切陰謀詭計,足以讓天道都為之顫抖的力量。
她將杯中已經微涼的茶水,一飲而盡。
茶水的苦澀,在舌尖化開,最后,卻留下了一絲悠長的回甘。
她站起身,走出了涼亭。
她沒有回房,而是走到了院子的一角。
那里,堆放著一些修剪下來的桃樹枝干。
她從中,挑了一根最粗壯,最筆直的。
她拔出腰間的練習劍,開始削砍。
劍光閃爍,木屑紛飛。
她沒有用任何花哨的技巧,只是最簡單的一劈,一削。
但每一個動作,都精準無比,沒有浪費一絲一毫的力氣。
很快,一柄木劍的雛形,便在她手中出現。
劍身筆直,劍鋒銳利。
雖然是木頭所制,卻隱隱透著一股迫人的鋒芒。
做完這一切,她又從儲物袋中,取出了昨夜在黑市淘來的那塊雷擊木。
她將雷擊木,削成粉末。
然后,她咬破指尖,用自己的鮮血,混合著雷擊木粉末,在那柄木劍的劍身上,開始繪制一道道玄奧的符文。
那是引雷符。
一種極其霸道,也極其危險的符箓。
以她現在的修為,強行繪制,成功率不足一成。
而且,稍有不慎,便會引來雷霆反噬,輕則重傷,重則魂飛魄散。
但她必須這么做。
第二次淬體,雖然讓她的肉身強度大增,卻也讓她體內陰陽失衡的隱患,變得更加突出。
地龍煞氣的陰寒,與火山石的爆裂,在她體內形成了一個脆弱的平衡。
一旦這個平衡被打破,她就會立刻爆體而亡。
她需要一種更強大的,更純粹的陽剛之力,來調和這兩種力量。
天地間的雷霆之力,便是最好的選擇。
她要,引雷淬體!
這是一個瘋狂到極致的想法。
自古以來,只有那些修煉到渡劫期的大能,才敢在天劫中,竊取一絲雷霆之力,來淬煉道軀。
而她,一個區區煉氣四層的修士,竟妄圖主動引來天雷。
這無異于,螻蟻挑釁巨龍。
但顧青川的臉上,沒有絲毫畏懼。
她的眼神,專注而平靜。
她的手,穩如磐石。
一道道血色的符文,在木劍上,漸漸成型。
隨著最后一筆落下。
“嗡——”
整柄木劍,發出一聲劇烈的嗡鳴。
一股令人心悸的氣息,從劍身上散發開來。
天空,不知何時,已經陰沉了下來。
烏云,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壓得人喘不過氣。
空氣中,開始有一絲絲銀色的電弧,在跳躍。
風,停了。
鳥,禁聲。
整個顧家府邸,都陷入了一種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感覺到了一股源于靈魂深處的恐懼。
在主院書房內,顧若鳳猛地推開窗,駭然地望向天空。
“這……這是……天威?”
“怎么可能!安陽城怎么會引來天威!”
她體內的靈力,在這股威壓下,都變得滯澀起來。
在城市的另一端,斗獸場的密室里。
白映寒霍然起身,沖到窗邊,看著那黑壓壓的云層,臉色變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是誰……到底是誰,在做什么?”
而此刻,風暴的中心。
顧青川手持那柄刻滿了引雷符的木劍,站在庭院中央。
她的衣衫,被無形的風壓,吹得獵獵作響。
她的長發,狂舞不休。
她抬起頭,仰望著那片翻涌的劫云,眼中沒有恐懼,反而燃燒著一股滔天的戰意。
“來吧。”
她低聲自語,像是在對這天道,發出挑釁。
“讓我看看,你這百年來,長進了多少。”
話音落。
她舉起了手中的木劍,劍尖,直指蒼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