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BJ南城跳動的黑色心臟。
這里的街道沒有城南的齊整,沒有城西的富麗。
青石板路面坑坑洼洼,縫隙里塞滿了陳年的污垢與不知名的暗色液體。
空氣中,廉價的靈酒味、烤肉的焦糊味、汗水的酸臭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銹味,混雜成一股獨屬于此地的,粗野而充滿生命力的氣息。
顧青川穿行其中。
她換下了一身顯眼的月白長袍,套上了一件最尋常不過的灰色布衫,短發被一頂破舊的斗笠遮住,氣息收斂到了極致。
她像一滴水,悄無聲息地融入了這片渾濁的海洋。
她的腳步不快,卻總能恰到好處地避開橫沖直撞的傭兵,繞過墻角鬼鬼祟祟的交易,穿過酒館門口醉醺醺的爭吵。
她的神識沒有外放,僅僅依靠著那雙眼睛,那雙耳朵,和那具經過雷霆淬煉后變得無比敏銳的肉身,便將這片混亂之地的所有脈絡,盡收心底。
城北的權力,不屬于任何一個家族。
它屬于那些盤踞在此的,大大小小的幫派和勢力。
東街的“狂沙幫”,以販賣妖獸材料為生,幫主是個煉氣九層的體修,脾氣火爆。
西巷的“三刃堂”,做的都是些見不得光的買賣,殺人越貨,保鏢護送,只要給錢,什么都干。
還有那座最大的銷金窟“聽雨樓”,背景神秘,樓主從不露面,卻無人敢在那里鬧事。
顧青川的目光,從一間掛著“百兵坊”招牌的武器鋪前掃過。
門口,兩個膀大腰圓的女傭兵,正為了一柄戰斧的歸屬,吵得面紅耳赤,幾乎要當街動手。
她又看向街角的一處藥廬,一個面黃肌瘦的少男,正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著藥廬的男主人,賣給他一株最便宜的止血草。
男主人卻只是懶洋洋地靠在門框上,用挑剔的目光,打量著少年那單薄的身子。
弱肉強食,物競天擇。
這里,將修真界最殘酷的法則,展現得淋漓盡致。
在百米之外的一處茶樓二樓,顧影和顧月正憑窗而坐。
她們的視線,始終不遠不近地,鎖定著那個在人群中穿行的斗笠身影。
“小姐她……到底想做什么?”
顧月看著下方那片混亂的景象,秀眉緊蹙。
“我們已經把城北的地形圖繪制了出來,為何她還要親自來這種地方?”
“閉嘴。”
顧影的聲音很低,眼神卻銳利如刀。
“家主的命令,是護衛,不是置喙。”
她頓了頓,目光再次投向那個身影,聲音里帶上了一絲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敬畏。
“小姐的境界,不是你我能揣度的。”
“你只需要知道,在這片林子里,我們是獵犬,而小姐,是獵人。”
“獵人,總喜歡親自勘察自己的獵場。”
顧月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不敢再多言。
她只是覺得,那位三小姐,自從雷劫之后,整個人都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讓人敬畏,也讓人……看不透。
黃甫家,演武堂。
巨大的演武場,由堅硬的黑曜石鋪就,足以抵擋筑基修士的全力一擊。
場邊,十八般兵器,樣樣俱全,每一件都閃爍著冰冷的寒光。
數十名身穿統一制式武者服的黃甫家子弟,正在場中捉對廝殺,呼喝之聲,不絕于耳,充滿了陽剛與鐵血的氣息。
而在演武堂最高處的主位上,卻坐著一個,與此地格格不入的女人。
她看起來不過四十許,身穿一襲素雅的青色長袍,長發用一根簡單的木簪綰起,面容溫潤如玉,氣質沉靜如水。
她沒有看場中那激烈的打斗。
她的面前,擺著一張小小的茶幾。
她正手持一把銀色的鑷子,小心翼翼地,修剪著一盆造型古樸的羅漢松。
她的動作,輕柔,專注,仿佛她修剪的,不是一盆盆景,而是一個世界。
她便是這京南城三大家族之一,黃甫家的家主,黃甫京。
一個以溫文爾雅著稱,手段卻狠辣到讓整個東大陸都為之膽寒的女人。
一陣沉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黃甫瑾一身干練的黑色勁裝,走上了高臺。
她在那青衣女人面前三步遠處站定,躬身,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禮。
“母親。”
“嗯。”
黃甫京沒有抬頭,只是從喉嚨里,發出一個淡淡的鼻音。
她剪下最后一根多余的枝丫,才放下手中的鑷子,端起一旁的茶杯,輕輕抿了一口。
“說吧。”
她的聲音,很溫和,像春風拂過柳梢。
“聽雨樓那邊,可有消息了?”
“回母親。”
黃甫瑾的聲音,恭敬,沉穩,沒有了在外時的半分張揚與跋扈。
“我已買通了聽雨樓樓主溫律希身邊的一個貼身男侍。”
“據他所說,溫律希最近,與司馬家的大小姐,司馬蘭,往來甚密。”
“司馬蘭?”
黃甫京的動作,停頓了一下。
她抬起眼,看向自己的女兒。
那雙溫潤的眸子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
“那個號稱‘京南第一才子’,卻深居簡出,從不參與任何爭斗的司馬家嫡女?”
“是。”
黃甫瑾點了點頭。
“那男侍說,司馬蘭似乎對聽雨樓的頭牌,玉霜微,很感興趣。”
“幾乎每隔三五日,便會親自去聽雨樓,點他的牌子。”
“哦?”
黃甫京的嘴角,緩緩勾起。
那笑容,很淡,卻讓周圍的空氣,都冷了幾分。
“一個,是京南城最神秘的城主府大小姐。”
“一個,是地下黑市最昂貴的情報頭子。”
“她們之間,若是只為了一個男人,那倒真是,一出好戲了。”
她放下茶杯,用一方潔白的絲帕,慢條斯理地擦拭著嘴角。
“瑾兒,你覺得呢?”
“女兒以為,此事有詐。”
黃甫瑾毫不猶豫地回答。
“司馬蘭此人,心機深沉,絕非表面上那般不問世事。”
“她如此頻繁地接觸溫律希,恐怕不是為了什么風花雪月,而是為了,‘替天行’。”
“說下去。”
黃甫京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贊許的神色。
“那晚城主府影衛出動,鬧出那么大動靜,最后卻不了了之。司馬家對外宣稱,是抓捕一名潛入府中的魔修,但我們安插在城主府的眼線回報,那晚,司馬家的藏寶閣,失竊了。”
“丟失的,正是一枚,‘替天行’的令牌。”
黃甫瑾的聲音,壓得很低。
“女兒斗膽猜測,司馬家,是在演戲。”
“她們故意讓那枚令牌‘丟失’,又讓司馬蘭頻繁接觸聽雨樓,放出風聲。”
“她們是想,用這枚令牌,和聽雨樓這個情報中心,布下一個局。”
“一個,引蛇出洞的局。”
“啪,啪,啪。”
黃甫京輕輕地,鼓了三下掌。
“不錯。”
她的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滿意。
“我的女兒,總算沒有被那身蠻力,沖昏了頭腦。”
她站起身,緩步走到黃甫瑾的身邊,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猜得都對。”
“司馬家,是在釣魚。”
“而我們黃甫家,要做的,就是在那條魚,即將咬鉤的時候,連魚帶餌,一起吞下。”
她的聲音,依舊溫和。
但話語里的內容,卻充滿了血腥的霸道。
“那個被你買回來的小東西,怎么樣了?”
她話鋒一轉,突然問道。
黃甫瑾的身體,微微一僵。
“還在關著。”
“性子太烈,不肯服軟。”
“那就,接著關。”
黃甫京的語氣,像是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關到他,忘了自己是誰,只記得,自己是黃甫家的一條狗。”
“這種有爪牙的野獸,馴服了,才好用。”
“是,母親。”
黃甫瑾低下了頭。
“好了,下去吧。”
黃甫京揮了揮手。
“讓暗堂的人,盯緊城里所有新來的面孔,尤其是那些,從中原來的。”
“仙門大會在即,這京南城的水,也該渾了。”
“是。”
黃甫瑾再次行禮,轉身,退下了高臺。
她走下演武場時,正好看到兩個子弟,因為一個失誤,被教習一腳踹翻在地,口吐鮮血。
她的眼神,沒有半分波動。
只是按在劍柄上的手,不自覺地,握緊了。
高臺上,只剩下黃甫京一人。
她重新坐回茶幾前,目光,卻望向了遠方那片,被云霧籠罩的天際。
“仙門大會……”
她低聲呢喃。
“瑾兒,你可千萬,不要讓我失望啊。”
“只有你,拔得頭籌,得到那些仙尊的青睞。”
“我們黃甫家,才有機會,擺脫這片放逐之地,重返中原。”
“去拿回,本就屬于我們的一切。”
她的眼中,那溫潤如水的平靜,漸漸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壓抑了百年的,滔天的野心。
城北,一處偏僻的巷尾。
顧青川站在陰影里,看著顧影和顧月,從一家雜貨鋪中走出。
“小姐。”
兩人快步來到她面前。
“都打探清楚了。”
顧月的聲音里,帶著一絲興奮。
“城北最大的黑市拍賣會,就在今晚子時。”
“地點,在‘百兵坊’的地下三層。”
“據說,今晚的壓軸拍品,是一塊,從上古遺跡中流出的‘星隕神鐵’。”
“引來了不少,中原的修士。”
“星隕神鐵?”
顧青川的眉毛,微微一挑。
這倒是個好東西。
是煉制靈寶級別飛劍的,頂級材料。
“除了這個呢?”她問道。
“我們還打聽到,黃甫家和南宮家,今晚也會派人參加。”
顧影補充道。
“她們的目標,似乎不是那塊神鐵。”
“而是沖著,另一件,神秘的拍品去的。”
“據說,那件拍品,與‘替天行’有關。”
顧青川聞言,心中了然。
看來,司馬家的魚餌,已經成功地,吸引到了目標。
“小姐,我們要去嗎?”
顧月有些躍躍欲試。
這種熱鬧,不去看一看,實在可惜。
“去。”
顧青川點了點頭。
“不僅要去,還要,搶在她們前面,把那件東西,拿到手。”
她的語氣,很平淡。
卻讓顧影和顧月兩人,心頭猛地一跳。
搶東西?
從黃甫家和南宮家手里,搶東西?
這……
“你們兩個,不用進去。”
顧青川看出了她們的顧慮。
“在外面接應我。”
“子時三刻,若我沒有出來,你們就立刻離開京南城,返回顧家。”
“把這里發生的一切,都告訴顧若鳳。”
“小姐!”
兩人聞言,臉色大變。
“我們誓死追隨小姐!”
“不必。”
顧青川擺了擺手。
“這是命令。”
她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
“放心,我死不了。”
她的語氣里,帶著一種,絕對的自信。
仿佛她要做的,不是去龍潭虎穴里搶東西。
而只是去后花園里,散個步。
顧影和顧月,還想再說些什么。
卻被顧青川一個眼神,制止了。
她們只能躬身,領命。
“是。”
顧青川沒有再理會她們。
她轉身,重新融入了那片,愈發深沉的暮色之中。
夜,很快便來了。
子時,百兵坊。
這家白日里還人聲鼎沸的武器鋪,此刻早已是大門緊閉。
但它的后門,卻不時有穿著黑袍,戴著面具的修士,悄無聲息地,閃身而入。
顧青川換上了一身新的夜行衣,戴著那頂熟悉的斗笠,混在人群中,輕易地便進入了其中。
地下三層,是一個巨大無比的環形會場。
足以容納上千人。
此刻,早已是座無虛席。
顧青川沒有去那些普通的座位。
她徑直,走向了二樓的貴賓包廂區。
門口的守衛,剛想伸手阻攔。
一枚黑色的木牌,便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是黑巖客棧的信物。
那守衛的臉色,瞬間一變。
連忙躬身,讓開了道路。
顧青川走進了一間視野絕佳,卻又極為隱蔽的包廂。
從這里,可以將整個拍賣會場,盡收眼底。
她能看到,黃甫家和南宮家的人,坐在了最前排的位置。
柳滄瀾和她百獸谷的弟子,也赫然在列。
甚至,她還看到了幾個,穿著玄天宗和萬法門服飾的修士,隱藏在人群之中。
看來,今晚這場拍賣會,比她想象的,還要熱鬧。
“當——”
一聲清脆的鐘鳴,響徹全場。
拍賣會,正式開始。
一個身材火爆,穿著暴露的紅衣男修,扭著腰肢,走上了拍賣臺。
“各位貴客,歡迎來到,今晚的‘暗夜盛宴’!”
他的聲音,充滿了魅惑。
“廢話不多說,讓我們來看,今晚的第一件拍品!”
她掀開身旁托盤上的紅布。
一株通體晶瑩,散發著淡淡寒氣的靈草,出現在眾人眼前。
“千年冰心草!起拍價,一千下品靈石!”
……
一件件珍稀的拍品,被呈了上來。
丹藥,法器,功法,符箓。
每一次,都引得場下,一陣激烈的爭搶。
顧青川卻始終沒有出手。
她只是靜靜地坐著,像一個最高明的獵手,耐心地,等待著自己的獵物,出現。
終于,在十幾件拍品之后。
那名紅衣男修的臉上,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接下來的這件拍品,很特別。”
“它,沒有名字,沒有來歷。”
“我們只知道,它,與那個最近,攪動了整個東大陸風云的組織有關。”
他的話,像一塊巨石,砸入了平靜的湖面。
整個會場,瞬間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住了她身旁的那個,被黑布籠罩的托盤。
顧青川的身體,也微微坐直了。
她知道,正戲,要開始了。
那紅衣男修,似乎很享受這種萬眾矚目的感覺。
她頓了許久,才緩緩地,掀開了那塊黑布。
托盤上,放著的,不是什么神兵利器,也不是什么靈丹妙藥。
而是一張,泛黃的,殘破的,人皮面具。
那面具,做工粗糙,上面用朱砂,畫著一個扭曲的,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鬼臉。
“這是……”
“從一個‘替天行’的成員尸體上,扒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