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絲,被夜風裹挾著,斜斜地打在聽雨樓檐角懸掛的鮫人淚燈籠上。
燈籠里柔和的光暈,透過濕漉漉的紗罩,在門前那片剛被沖刷過的青石板上,投下幾抹曖昧而模糊的影子。
“吱呀——”
一輛通體由黑沉木打造,四角鑲嵌著夜明珠的華貴馬車,在樓前穩穩停下。
車簾掀開,先探出的是一雙踩著墨色云紋長靴的腳。
靴子落地,沒有發出半分聲響,卻讓原本在廊下避雨的幾個散修,下意識地向后縮了縮。
一個身穿暗紫色騎裝的女人,從車上走了下來。
她身姿挺拔,肩寬腰窄,一頭烏黑的短發修剪得利落無比,更襯得那張臉龐輪廓分明,俊朗中透著一股逼人的,冰冷的貴氣。
她只是站在那里,甚至沒有看任何人一眼,周圍的空氣便仿佛凝固了。
“大小姐,您來了!”
聽雨樓那個油滑的管事,幾乎是在她下車的瞬間,便從門里一陣風似的迎了出來。
他臉上那諂魅的笑容,幾乎要將五官都擠到一起。
“您瞧這雨,早不來晚不來,偏偏趕在您出門的時候。小人這就讓人給您備好最暖的姜茶,去去寒氣!”
司馬蘭沒有理會他的聒噪。
她抬眼,看了一眼那塊龍飛鳳舞的“聽雨樓”牌匾,聲音冷得像雨夜里的風。
“人呢?”
“在呢在呢!”
管事連忙點頭哈腰。
“霜微公子一早就開始準備了,就等著您來呢!”
他側過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同時對著身后一個眼尖的小侍,使了個顏色。
那小侍立刻會意,一溜煙地,朝著后臺跑去。
“大小姐,還是老地方,天字一號的‘攬月閣’,小人都給您備好了。”
管事親自在前面引路,一邊走,一邊喋喋不休。
“您放心,今兒個霜微公子的狀態,好得很。小人保證,他待會兒的曲子,一定能讓您滿意。”
“彈得好不好,不是你說了算。”
司馬蘭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她邁步,走進了這座銷金窟。
她身后的兩名黑衣護衛,如同兩尊沒有生命的影子,緊隨其后,身上散發出的筑基期威壓,讓大廳里那些原本還在尋歡作樂的女客,都下意識地安靜了下來。
管事將司馬蘭引上二樓的雅間,又親自為她斟上最好的“云頂仙露”,才滿臉堆笑地退了出來。
他剛關上門,臉上的笑容便瞬間消失。
他快步走到樓梯口,對著那個剛從后臺跑來的小侍,壓低了聲音,厲聲吩咐。
“快!讓玉霜微那小子準備好!”
“告訴他,今晚伺候的,是司馬家的大小姐!讓他機靈點,嘴甜點,要是敢出半點岔子,仔細他的皮!”
“是是是,主管放心!”
小侍嚇得連連點頭,又一陣風似的,跑回了后臺。
后臺那間用云錦和珠簾裝飾的房間里,氣氛壓抑得像一口密不透風的棺材。
玉霜微赤著雙足,站在琉璃鏡前。
他身上,還穿著那件單薄的白色中衣。
鏡子里,映出他那張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和那雙,空洞得像兩口深淵的眼眸。
“公子,快,快換衣服吧!”
小侍阿純推門而入,手中捧著一套嶄新的,用月光紗織成的,湖藍色舞衣。
“司馬家的大小姐來了,主管讓您立刻過去!”
玉霜微沒有動。
他只是看著鏡中的自己。
看著自己身上,那些還未完全消退的,青紫的痕跡。
“公子?”
阿純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哭腔。
他知道,昨夜,溫大人又來過了。
每一次,溫大人來過之后,公子都會像這樣,變成一尊沒有靈魂的,易碎的玉雕。
玉霜微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再睜開時,眼底所有的情緒,都已被那層完美的,溫順的皮囊,掩蓋。
“更衣。”
他開口,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
阿純不敢再耽擱,連忙上前,手腳麻利地,為他穿上那件華美的舞衣。
冰涼的絲綢,拂過身上那些屈辱的印記,帶來一陣細密的,刺痛。
玉霜微的身體,幾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很快,他又被按在梳妝臺前。
冰冷的脂粉,被一層層地,涂抹在他那張精致的臉上。
遮蓋住所有的蒼白與疲憊。
最后,是一點殷紅的口脂,點綴在他那毫無血色的唇上。
鏡子里,一個溫雅,柔順,美得不似真人的舞男,出現了。
“公子,好了。”
阿純為他插上最后一根白玉發簪,退后兩步,眼中閃過一絲癡迷。
“主管還在外面等著呢。”
玉霜微站起身,沒有再看鏡子一眼。
他一步一步,朝著門外走去。
門口,那個油滑的管事,早已等得不耐煩。
他看到玉霜微出來,立刻上前,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
見他妝容精致,衣著妥帖,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記住,待會兒機靈點。”
他湊到玉霜微耳邊,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警告道。
“這位司馬大小姐,可不是那些尋常的女修。”
“她若是不高興了,別說是我,就是溫大人,也保不住你。”
“把她伺候好了,你的好處,少不了。”
“要是敢搞砸了……”
他冷笑一聲,后面的話,沒有說出口。
但那威脅的意味,不言而喻。
玉霜微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片小小的陰影。
“……是。”
他輕聲應下。
“去吧。”
管事揮了揮手,像在驅趕一只蒼蠅。
玉霜微被兩名男侍,一左一右地,“護送”著,走向了二樓那間,名為“攬月閣”的雅間。
房門,被輕輕推開。
一股混合著上等龍涎香與烈酒的,霸道的氣息,撲面而來。
玉霜微微微垂著頭,走了進去。
房間里,很安靜。
司馬蘭獨自一人,坐在窗邊的軟榻上。
她沒有看他。
她只是側著頭,看著窗外那片,被雨絲打濕的,漆黑的夜。
手中,還把玩著一個白玉酒杯。
她那身暗紫色的騎裝,在昏暗的燈光下,更顯得沉郁,肅殺。
整個人,像一頭正在假寐的,優雅而危險的,雌豹。
玉霜微走到房間的中央,停下腳步。
他緩緩地,彎下了腰。
行了一個,謙卑到了極致的大禮。
“霜微,見過司馬小姐。”
他的聲音,經過了刻意的打磨,溫潤,悅耳,像上好的暖玉。
司馬蘭,依舊沒有回頭。
她只是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然后,將那只空了的酒杯,隨手,放在了窗臺上。
“起來吧。”
她的聲音,很淡。
聽不出任何情緒。
“是。”
玉霜微緩緩直起身,臉上,掛著一抹練習了千百遍的,溫雅的笑容。
“不知小姐,今夜想看霜微,跳些什么?”
“又或者,想聽些什么曲子?”
“不必了。”
司馬蘭終于轉過頭,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很冷,很銳利。
像一把手術刀,要將他從里到外,都剖析個干凈。
“我今日,不想看舞,也不想聽曲。”
她的目光,在玉霜微那張精致得過分的臉上,停留了片刻。
“我只想,找個人,陪我聊聊天。”
玉霜微聞言,心中微微一沉。
但他的臉上,依舊是那副溫順的笑容。
“能陪小姐聊天,是霜微的福氣。”
“過來。”
司馬蘭指了指她身旁的位置。
“坐。”
玉霜微的心,沉得更厲害了。
但他沒有選擇。
他邁著小步,走到軟榻前,在距離司馬蘭半尺遠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
他只敢,坐半個屁股。
腰背,挺得筆直。
“聽說,你很會彈琴?”
司馬蘭突然問道。
“……略懂一些。”
玉霜微謙卑地回答。
“那就,彈一曲吧。”
司馬蘭的語氣,像是在下達一個命令。
“把你最拿手的,彈來聽聽。”
她說著,重新拿起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然后,她靠在軟榻上,半瞇著眼,姿態慵懶,卻充滿了不容抗拒的壓迫感。
玉霜微的心中,閃過一絲不適。
但最終,他還是站起身,走到房間角落那架古樸的七弦琴前,緩緩坐下。
他將那枚,藏在袖中的蠟丸,悄悄地,用指尖捏碎。
一股無色無味的氣體,瞬間融入了空氣之中。
他深吸一口氣,將所有的情緒,都壓了下去。
修長的手指,輕輕地,落在了冰涼的琴弦上。
“錚——”
一聲清越的琴音,如一滴水,落入了寂靜的湖面。
他彈的,是一首江南的小調。
曲子,很柔,很緩。
像煙雨中的小橋,像流水旁的烏篷船。
琴聲,在安靜的房間里,緩緩流淌。
帶著一絲,江南水鄉特有的,溫婉與哀愁。
司馬蘭閉著眼,靜靜地聽著。
她的手指,在酒杯的邊緣,有節奏地,輕輕敲擊著。
沒有人知道,她此刻在想些什么。
一曲終了。
玉霜微的手,停在了琴弦上。
房間里,一片死寂。
只有窗外那淅淅瀝瀝的雨聲,還在不知疲倦地,響著。
許久,司馬蘭才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曲子,不錯。”
她的聲音,依舊很淡。
“只是,你這曲子里的愁緒,太重了。”
她看著玉霜微,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你是在,為你自己哀愁?”
“還是在,為某些,不該存在的人,哀愁?”
玉霜微的心,猛地一跳。
他抬起頭,對上了司馬蘭那雙,仿佛能洞穿一切的,銳利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