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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璇塵燼:天寶胡姬商行錄

第二十五章胭脂醉潑糞錦袍

碎葉春店堂里,銅錢叮當落進粗陶錢箱的聲響還沒停,康七那雙沾著冰碴的麂皮靴就碾過了門檻水痕。他身后跟著的壯仆,把一個滲出棕黃黏液的柳條筐“咚”地撂在青磚地上,拖出三道黏膩的尾跡。

康七屈指彈飛賬本上沾的果蠅,枯葉般的嗓子刮過食客頭頂:“石掌柜,貴店的命根子——”腳尖猛地碾碎地上一粒干癟的訶梨勒,“爛得就剩這點尸首了。”

他聲音拔高,故意讓滿堂都聽見:“康大掌柜讓小的帶個信兒!今年關外大雪封路,訶梨勒果子…一粒也無了!”話音未落,他抬腳狠狠踢在柳條筐上!

“嘩啦!”筐里那點可憐的果核碎渣混著黏糊糊的汁液潑灑出來,一股濃烈的腐酸氣瞬間炸開!更惡心的是,蓋在上面的麻布表面,十幾處白花花、蠕動的小丘頂破了織物——蛆蟲在果核堆里鉆進鉆出!

“喏,庫底子就這么點玩意兒,”康七搓了搓手指,嘿嘿一笑,“大掌柜念著舊情,勻給您了。價錢嘛…按老規矩,五十貫。現錢結清。”

五十貫!堂內瞬間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尋常年份,上好的訶梨勒不過五貫一石。這分明是明搶!

石絳姝抓住酒甕邊緣站穩。腳踝處龜茲銀護踝下的舊傷被這突如其來的刁難一激,傳來一陣熟悉的、針扎似的酸痛,讓她紛亂的心神反而定了幾分。她看著筐里那點可憐的果核殘渣和蠕動的蛆蟲,又抬眼看向康七那張寫滿算計的臉。康懷恩的獠牙,終于借著“商路斷絕”的幌子,狠狠咬了下來。沒了訶梨勒這味關鍵酸引,三勒漿便失了魂,符火酒也難以為繼。

“康管事說笑了,”石絳姝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喜怒,“這點碎渣,熬鍋湯都不夠,值什么五十貫?寶記若真無貨,碎葉春另想法子便是。”

康七臉上的假笑一僵,沒料到對方如此干脆。他眼珠一轉,陰陽怪氣道:“喲,石掌柜好大氣魄!另想法子?這訶梨勒可是西域圣果,除了咱們粟特寶記,整個洛陽城您再找不出一粒!沒這酸引子,您那‘符火’‘三勒漿’,怕是要變成甜水糖漿嘍!”他得意地環視四周,聲音更加響亮,“諸位老客都聽見了!不是寶記不賣,是碎葉春買不起!往后想喝正宗的酸漿飲,還得認準咱粟特寶記的牌子!”

食客們面面相覷,低聲議論起來。幾個熟面孔的老酒客面露憂色。康七見狀,更加得意。

就在這時,后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秋娘臉色微白地跑進來,手里捏著個空癟的麻布小袋,對著石絳姝微微搖頭,低聲道:“掌柜的,庫里…最后一捧訶梨勒粉也用盡了。新一批酒醅等著下料…”

聲音雖輕,卻像重錘敲在眾人心頭。康七耳朵尖,聽得真切,立刻嗤笑出聲:“瞧瞧!我說什么來著?離了寶記的貨,碎葉春就得關門!”他趾高氣揚地一揮手,“抬走抬走!這點碎渣石掌柜看不上,咱們還不賣了呢!”兩個壯仆作勢要抬起柳條筐。

“慢著。”

石絳姝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壓過了堂內的嘈雜。她赤足走出柜臺,徑直來到那筐“碎渣”前,俯身拈起一粒干癟的果核,指尖微微用力,果核便碎成齏粉。

“康管事,”她抬眼,目光如冰刃般刮過康七的臉,“回去告訴康大掌柜。碎葉春的酒,靠的是手藝,不是靠誰卡著脖子施舍的果子。這酸引子…”她指尖輕彈,將那點齏粉彈落塵埃,“碎葉春自己找!”

胭脂醉

粟特寶記的斷供,如同冰冷的霜刃懸在碎葉春頭頂。后院灶間內,氣氛凝重。秋娘看著空蕩蕩的訶梨勒罐子,愁眉不展。沒了這關鍵酸引,酒醅發酵便失了平衡。

“阿姊,真…真沒辦法了嗎?”曹念念抱著膝蓋蹲在灶臺邊,小臉皺成一團,看著秋娘反復清洗那幾只等待下料的空酒甕。

石絳姝的目光掃過灶臺角落。那里堆著秋娘前些日子釀酒剝下的石榴皮,已經曬得干癟發黑。旁邊還有幾只大陶缸,里面是沉淀下來的葡萄酒渣,散發著微酸的氣息。

一個念頭閃過。

“秋娘,”石絳姝拿起一塊干石榴皮,用力一捏,發出脆響,“這石榴皮的酸澀,比訶梨勒如何?”

秋娘一愣,隨即搖頭:“石榴皮是澀苦,入口發麻,跟訶梨勒果子那種醇和的酸香沒法比…”

“若只取其酸,去其澀呢?”石絳姝追問,目光灼灼,“你的醋布,不是最會‘濾’東西嗎?”

秋娘眼睛猛地一亮!她一把抓起掛在墻上的那塊舊醋布——正是當初救趙承嗣時用過的那條,布質已變得異常柔韌細密。

“念念!取石臼和銀杵來!”秋娘聲音帶著一絲興奮的顫抖。她飛快地將大捧干石榴皮掰碎,投入石臼。曹念念遞上那只沉重的龜茲銀杵。秋娘用盡力氣搗碾!干燥的石榴皮在銀杵下碎裂、成粉,散發出濃烈刺鼻的澀苦氣味。

“還不夠細!”石絳姝看著粗糙的粉末。

秋娘深吸一口氣,將搗碎的石榴皮粉倒進一個細麻布袋,扎緊袋口。然后,她將布袋浸入盛滿清水的陶盆,像揉洗衣服一樣反復揉搓、擠壓!渾濁的、帶著苦澀氣味的黃褐色汁液不斷滲出。揉搓了足足一刻鐘,盆中水色已變得深褐,秋娘才將布袋撈出,里面只剩下渣滓。

“第一遍,去粗澀。”秋娘抹了把汗,又將布袋浸入第二盆清水,再次揉搓擠壓。如此反復三遍,直到第四盆清水里浸出的汁液顏色變得清亮微紅,苦澀味也淡了許多,只留下明顯的酸氣。

“成了!”秋娘將濾出的微紅酸液小心倒入另一只陶罐,又指著一旁沉淀好的葡萄酒渣,“掌柜的你看,這酒渣本身也帶酸味,若混入這石榴酸液,再以飴糖調和顏色和甜度…”

石絳姝接過陶罐,湊近嗅了嗅。刺鼻的澀苦已大為減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果皮清香與純粹酸冽的氣息。她蘸了一點嘗了嘗,眉頭微蹙,隨即又舒展開:“酸度夠了,比訶梨勒更烈!飴糖多加些,壓住殘留的澀底。就叫…‘胭脂醉’!”

秋娘立刻動手。濾凈的石榴酸液與沉淀好的葡萄酒渣按比例混合,再倒入融化的飴糖漿。石絳姝親自執勺攪拌。琥珀色的飴糖融入微紅的酸液,如同胭脂化開,漸漸調和出一種深沉誘人的石榴紅色,酸冽的氣息被飴糖的溫潤包裹,生出幾分奇異的醇厚感。

醒骨湯震漕幫

暮色四合,洛水碼頭的燈籠次第亮起,映照著渾濁的河水和停泊如林的漕船。初冬的寒風卷著水汽,刀子般刮過卸貨漕工們古銅色的脊背。

王鐵柱正扛著兩袋沉甸甸的粟米,踩著濕滑的跳板,一步一挪地往岸上糧垛運。汗水和河水浸透了他單薄的麻衣,冷得牙齒打顫。碼頭上燈火通明,人聲鼎沸,這是個注定要徹夜勞作的霜降夜。

“柱子哥!秋娘姐讓送來的!說是新熬的‘醒神湯’,給咱兄弟們驅寒提神!”一個半大小子氣喘吁吁跑上碼頭,手里拎著個碩大、蒙著厚棉套的陶罐。

王鐵柱放下糧袋,疑惑地揭開棉套。一股極其猛烈、帶著酸冽醇香的熱氣猛地沖了出來!那香氣獨特,瞬間壓過了碼頭的魚腥汗臭,引得附近漕工紛紛側目。

“啥好東西?這么香!”幾個相熟的漕工圍了上來。

王鐵柱舀起一勺。深紅近褐的湯汁在燈火下泛著潤澤的光,熱氣騰騰。他吹了吹,小心啜了一口。一股滾燙的酸流直沖喉頭,激得他一個激靈!隨即是飴糖的溫潤甘甜在舌尖化開。更奇妙的是,一股暖意從胃里迅速升騰,順著四肢百骸蔓延開,凍僵的手指瞬間有了知覺!

“嘶——好家伙!夠勁!”王鐵柱哈出一口白氣,只覺得渾身疲憊一掃而空!“兄弟們!碎葉春石掌柜仗義!送‘醒神湯’來了!喝了這碗湯,今夜卸貨,給石掌柜長長臉!”

“吼!”周圍的漕工早就被那香氣勾動,一聽這話,紛紛圍攏過來。秋娘心思細膩,隨罐子送來的還有一摞粗陶碗。深紅的“胭脂醉”醒骨湯被一碗碗分下去。

“滋溜——哈!”此起彼伏的吸溜聲和滿足的喟嘆在碼頭上響起。那酸冽醇厚的味道、驅寒暖骨的效力,如同強心劑般注入了每一個疲憊的漕工身體里。冰冷的碼頭仿佛被這紅色的熱流點燃,號子聲陡然變得雄渾嘹亮,卸貨的速度肉眼可見地快了起來。

“好湯!真他娘的醒神!”

“石掌柜仁義!比寶記那兌水的三勒漿強百倍!”

“兄弟們加把勁!天亮前卸完這船,我請大伙兒去碎葉春喝個夠!”

糞濺錦袍

碎葉春內燈火通明,座無虛席。醒骨湯的奇效和漕工們的贊譽如同旋風般傳開,引來更多好奇的食客。柜臺后的粗陶錢箱里,銅錢叮當作響,漸漸堆滿。

康七陰沉著臉,帶著兩個潑皮,躲在碎葉春斜對面的巷口陰影里。看著店內喧鬧的景象,聽著食客們對“胭脂醉”醒骨湯的夸贊,他只覺得一股邪火直沖天靈蓋。康大掌柜斷供訶梨勒,本是要掐死碎葉春的命脈,誰知對方竟用些下賤的石榴皮和酒渣,弄出個什么“胭脂醉”來!非但沒倒,生意反而更紅火了!

“媽的,給臉不要臉!”康七啐了一口,眼中閃過狠毒,“去!把東西拎過來!”

一個潑皮立刻從巷子深處拎出一個散發著惡臭的糞桶。

“給我潑!潑他店門!看誰還敢進去吃!”康七惡狠狠地低吼。

兩個潑皮捂著鼻子,拎起沉重的糞桶,趁著夜色掩護,貓著腰快速沖向碎葉春燈火通明的店門!濃烈的惡臭隨著他們的動作彌散開來。

就在他們沖到店門前,作勢要將污穢之物潑向那新漆的門板時——

“賊子敢爾!”

一聲清冷的怒喝!靛藍的身影如鬼魅般自門內閃出!正是值守店門的青鳶!她手中那根平日里用來翻動灶灰的棗木長棍,此刻化作一道烏影,帶著風聲,橫掃而出!

“砰!咔嚓!”

長棍精準地掃在潑皮手中糞桶的提梁上!巨大的力量之下,脆弱的木提梁應聲斷裂!滿滿一桶污穢之物,在潑皮驚恐的注視下,非但沒有潑向店門,反而被棍勢帶著,狠狠反潑了回去!

“嘩啦——噗嗤!”

惡臭的糞水污物,劈頭蓋臉,結結實實地澆了兩個潑皮滿頭滿身!更有大半濺射開來,將躲在后面指揮、猝不及防的康七也淋了個透!他今日為了抖威風,特意穿了件嶄新的寶藍色團花錦緞袍子,此刻那昂貴的錦緞上沾滿了黃白污物,惡臭熏天!

“啊——!”康七發出殺豬般的慘叫,手忙腳亂地拍打著身上的污穢,臉上又是糞水又是驚恐扭曲的表情。兩個潑皮更是滾倒在地,沾了一身屎尿,哀嚎不止。

碎葉春內外的食客和行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隨即爆發出震天的哄笑聲!

“哈哈哈!康七變糞七嘍!”

“寶記的人跑來潑糞,反被自家糞桶扣了頭!報應啊!”

“快看那錦袍!嘖嘖,揚州的上好花綾,全糟蹋了!”

哄笑聲、嘲諷聲如同無數根針,狠狠扎在康七身上。他羞憤欲絕,看著自己價值不菲的錦袍被徹底毀掉,看著滿地狼藉和哄笑的人群,再看看碎葉春門口持棍而立、面色冷峻的青鳶,只覺得眼前發黑。

“你…你們等著!”康七指著青鳶,手指哆嗦,聲音帶著哭腔和怨毒,卻連一句狠話都放不囫圇,只能在一片哄笑聲中,帶著兩個臭氣熏天的潑皮,連滾爬爬地消失在黑暗的巷子里。

青鳶面無表情地將沾了些許污穢的長棍在門前的石階上用力一頓,震掉穢物。她轉身回店,靛藍的身影消失在溫暖的燈火中,留下店外依舊不絕于耳的哄笑和議論。喧囂漸歇,后院灶膛的火光映著眾人疲憊卻揚眉的臉,而康懷恩陰鷙的目光,已悄然鎖定了下一味關鍵之物。

一個胖貓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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