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師的警告如同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陳默更加謹慎,那部破碎的舊手機被她用層層舊報紙包裹,藏在了房間書架最頂層一本厚厚的《辭海》后面,像一個被封印的秘密。家里的風暴并未停歇,陳建國變本加厲的言語辱罵像鈍刀子割肉,林芳出院后更加沉默和愁苦,巨大的債務陰影如同實質的烏云籠罩著這個搖搖欲墜的家。陳默感覺自己像一根被繃到極限的弦,隨時可能斷裂。
唯一能讓她短暫喘息的,是信息學競賽小組的活動。學校為了沖擊省級獎項,選拔了十來個有潛力的學生,利用周末和晚自習時間集訓。陳默的成績在文化課上是吊車尾,但在一次偶然的算法小測試中,她展現(xiàn)出了驚人的邏輯思維和解決復雜問題的獨特角度,被負責競賽的、不茍言笑的張老師破格留了下來。
競賽教室在實驗樓頂層,遠離主教學樓的喧囂。這里只有鍵盤敲擊的清脆聲響和紙張翻動的沙沙聲。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純粹的、屬于邏輯與挑戰(zhàn)的味道。陳默貪婪地呼吸著這里的空氣。只有在這里,在那些冰冷的字符和復雜的邏輯結構中,她才能暫時忘記客廳里父親的咆哮、母親壓抑的嘆息和那令人窒息的三百萬債務。代碼世界是公平的,對就是對,錯就是錯,運行結果不會撒謊,更不會偏心。
分組時,張老師掃視了一圈,目光落在角落的陳默身上,又看了看坐在前排、已經獨立完成過幾道難題的江逾白。“江逾白,陳默。你們兩個一組。”他的語氣不容置疑。
教室里響起幾道微不可聞的抽氣聲和探究的目光。江逾白是公認的種子選手,沉默寡言但實力超群。而陳默…成績單上的名字常年墊底。這組合怎么看都像是張老師給尖子生硬塞了個拖油瓶。
陳默的心猛地一沉,指尖冰涼。她能感覺到那些目光里的質疑和輕視。她低下頭,幾乎想立刻逃離。
“嗯。”一個平靜無波的聲音響起。江逾白只是淡淡地應了一聲,沒有反對,甚至沒有多余的表情。他收拾好自己的筆記本,徑直走到陳默旁邊的空位坐下。他身上帶著一股干凈的、像是陽光曬過書本的味道,奇異地中和了陳默心頭的恐慌。
第一次合作磕磕絆絆。一道圖論題目卡住了他們。陳默的思路很清晰,但在實現(xiàn)一個關鍵算法時,因為對一種高級數據結構不夠熟悉,代碼始終報錯。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手指在鍵盤上微微顫抖。挫敗感和熟悉的自我懷疑再次涌上心頭——她果然不行,只會拖后腿。
“用鄰接表。”江逾白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不高,卻異常清晰。他沒有看她,目光依舊專注在自己的屏幕上,修長的手指卻點了點陳默草稿紙上的一個區(qū)域,那里正是她思路卡殼的地方。“你設計的DFS思路很好,但數據規(guī)模大,鄰接矩陣會超時。換成鄰接表存儲,時間復雜度能降下來。”他頓了頓,補充了一句,“核心邏輯是對的。”
陳默猛地抬頭,撞進他平靜的眼眸里。沒有嘲笑,沒有不耐煩,只有一種純粹的、對問題的專注和一絲…肯定?他精準地點出了她的瓶頸,并給出了解決方案,甚至肯定了她的核心思路!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瞬間沖散了淤積的冰冷和自我否定。她深吸一口氣,按照他的提示,飛快地修改代碼。編譯、運行…綠色的“Accepted”提示跳了出來!
那一刻,一種久違的、純粹的喜悅和成就感,像電流般擊中了陳默。不是因為解決了難題本身,而是她的思路被認可,她的努力沒有白費。她下意識地看向江逾白,他嘴角似乎極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快得像是錯覺,隨即又恢復了那副清冷專注的模樣,開始研究下一題。
從那天起,競賽教室成了陳默的“諾亞方舟”。江逾白話很少,但每一次開口都精準有效。他從不主動詢問她的私事,卻總能敏銳地察覺她的狀態(tài)。當她因為家里的壓力精神萎靡時,他會默默承擔起更復雜的調試部分;當她在某個算法上靈光一現(xiàn)時,他會安靜地傾聽,并在關鍵處給予簡潔有力的補充。他們之間形成了一種奇特的默契,不需要過多言語,一個眼神,一個細微的動作,就能明白對方的需要。
一次晚自習集訓,因為一道極其刁鉆的動態(tài)規(guī)劃題目,他們留到了最后。教室里只剩下他們兩人和窗外沉沉的夜色。長時間的腦力消耗和家中累積的壓力讓陳默疲憊不堪。在調試一個邊界條件時,一個怎么也找不出的邏輯錯誤讓她徹底崩潰。多日來的委屈、恐懼、孤獨瞬間決堤。她猛地趴在鍵盤上,肩膀無法抑制地劇烈聳動,壓抑的、破碎的嗚咽聲從指縫里漏出來。
鍵盤聲戛然而止。江逾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像其他人那樣遞紙巾或詢問“你怎么了”。他只是靜靜地坐著,側對著她,目光落在窗外濃重的夜色里,仿佛在給她留出一個宣泄的空間。
不知過了多久,陳默的哭聲漸漸平息,只剩下壓抑的抽噎。教室里安靜得只剩下她自己的呼吸聲。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狼狽和羞恥。
“是狀態(tài)轉移方程,”江逾白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平靜得像在討論天氣,“子問題最優(yōu)解推導到父問題時,你漏掉了權重為負的情況。”他指著她屏幕上的一行代碼,語氣沒有絲毫波瀾,仿佛剛才的崩潰從未發(fā)生。“補上邊界判斷就好。”
他精準地指出了錯誤,沒有一句多余的安慰,卻用最“江逾白”的方式,將她從情緒的泥沼里拉回了理性的世界。這比任何蒼白的安慰都更有力量。陳默抬起頭,淚眼朦朧中,看到他遞過來一張干凈的紙巾,放在她鍵盤旁邊,依舊沒有看她。
在那一刻,看著那張紙巾和他重新投入代碼世界的專注側臉,陳默心中筑起的高墻裂開了一道縫隙。她擦干眼淚,啞著嗓子,幾乎是脫口而出:“我爸…他…總是那樣…我媽…她欠了好多錢…差點死了…我…我不知道該怎么辦…”聲音細若蚊吶,帶著濃重的鼻音和顫抖。話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為什么要說這些?他會不會覺得她是個麻煩精?會不會像方晴那樣…
江逾白敲擊鍵盤的手指停頓了一下。他轉過頭,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地、平靜地、毫無躲閃地看向她。他的眼神很深,里面沒有驚訝,沒有憐憫,沒有厭煩,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沉靜和理解。他沒有追問細節(jié),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聲音在寂靜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代碼不會背叛你。專注眼前的問題。”然后,他重新轉回頭,繼續(xù)他的調試。
沒有廉價的同情,沒有無謂的追問,只有一句最實在的忠告和一個繼續(xù)并肩作戰(zhàn)的姿態(tài)。這無聲的接納和理解,像一道堅固的堤壩,暫時擋住了陳默心中洶涌的絕望洪流。他是唯一知道她身處深淵的人。這個認知,讓她冰冷的心底,悄然滋生出一絲微弱卻堅韌的暖意和…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