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在茫茫雪原上穿行,車輪碾過鐵軌的單調聲響,此刻卻像重錘,一下下砸在陳默心上。窗外的嚴寒仿佛能穿透玻璃。她蜷縮著,身體無法控制地發抖,眼神空洞。頒獎臺上的榮光和狂喜,被記憶中醫院急診室刺眼的紅燈、刺鼻的消毒水味和濃重的血腥味徹底碾碎。母親林芳跳樓自殺未遂,全身多處粉碎性骨折,內臟破裂出血,正在搶救時父親陳建國那張推卸責任、怨天尤人的嘴臉,像惡心的粘液糊在她記憶里。
手機在死寂中震動了一下。外婆的短信,只有一行字,卻像一道微弱卻強力的電流,瞬間擊穿了凍結的絕望:“默默,你媽媽今天…說想吃糖醋魚了。”
糖醋魚!
這三個字如同驚雷炸響!這是林芳的拿手菜,是陳默記憶中最溫暖的味道!自從家庭崩壞,特別是上次割腕后,林芳對食物徹底失去興趣,進食如同執行機械程序。這是第一次!她主動表達了欲望!
一股混雜著狂喜、心酸、巨大委屈和更強烈希望的洪流,猛地沖垮了陳默的淚腺!她死死捂住嘴,身體劇烈顫抖,滾燙的淚水洶涌而出,瞬間模糊了窗外冰冷的雪景。這簡單到極致的一句話,卻像一道頑強不屈的微光,終于刺穿了林芳精神世界那厚重冰層最堅硬的一角!
坐在對面的江逾白不知何時睜開了眼。他沒有說話,沒有遞紙巾,只是安靜地看著她淚流滿面、肩膀聳動卻帶著一種近乎神經質笑意的樣子,耐心地等待她洶涌的情緒宣泄。
陳默哭得幾乎窒息,好不容易才從指縫里擠出破碎卻亮得驚人的聲音:“我媽…她說…她想吃糖醋魚了!”聲音帶著哭腔,卻充滿了劫后余生般的激動和難以置信。
江逾白看著她那雙被淚水洗刷得異常明亮、仿佛蘊藏著星光的眼眸,嘴角緩緩地、清晰地向上揚起。這一次,不再是轉瞬即逝,而是一個真實的、帶著溫度的、充滿慰藉的笑容。他點了點頭,聲音低沉而平穩,帶著一種奇異的安定力量:“嗯,好事。”簡單的兩個字,卻重若千鈞。
推開家門,一股久違的、無比霸道的酸甜香氣撲面而來,瞬間喚醒了陳默記憶深處最溫暖的角落。外婆正在狹小的廚房里忙碌,鍋鏟翻炒的聲音帶著久違的煙火氣。陳默甚至來不及放下行李,把背包往地上一扔,就沖進了林芳的房間。
林芳半靠在墊高的枕頭上,臉色依舊慘白如紙,瘦削得顴骨凸起。但她的眼神…不再是一片徹底的空洞死寂。當陳默帶著一身寒氣沖到床邊時,她的目光極其緩慢地、有些吃力地聚焦在女兒風塵仆仆的臉上,干裂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喉嚨里發出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般的聲音:“回…回來了?”
雖然只有兩個字,卻如同天籟之音!
“媽!我回來了!”陳默的眼淚再次決堤,她用力握住母親那只冰涼、枯瘦的手,急切地想分享一切,“我拿了全國銀牌!亞軍!媽,你看!”她手忙腳亂地從口袋里掏出那枚沉甸甸的銀牌,塞到林芳手里。
林芳的手指僵硬地動了動,似乎想握住那冰冷的金屬。她的目光落在銀牌上,渾濁的眼球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里面似乎有什么東西極淡地閃爍了一下,像風中殘燭最后一點微弱的火苗。她的嘴角,極其艱難地、極其微弱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形成一個幾乎無法辨認的、極其短暫的弧度。她沒有說話,只是用那只沒受傷的手,極其輕微地、幾乎感覺不到地,回握了一下陳默的手,指尖冰涼,卻傳遞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聯系。
晚飯的氣氛是小心翼翼的期待與沉重交織。林芳被外婆和外公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坐到桌邊的椅子上,動作遲緩僵硬。那盤色澤紅亮誘人、散發著濃郁酸甜香氣的糖醋魚擺在桌子中央。外婆緊張得手都有些抖,小心翼翼地把最嫩滑無刺的魚肚子肉夾到林芳面前的小碗里,淋上醬汁。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林芳拿起筷子,動作異常緩慢沉重。筷子尖在碗里撥弄了幾下,終于夾起一小塊浸潤了醬汁的魚肉。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將魚肉送進嘴里。咀嚼的動作很輕,很慢,眉頭微微蹙著,似乎在努力調動著麻木已久的味蕾,分辨那曾經無比熟悉的味道。
“芳芳?味道…咋樣?”外婆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女兒。
林芳沉默地咀嚼著,時間仿佛被拉長了。她咽下那口魚肉的過程顯得格外艱難。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極其緩慢地放下筷子,目光依舊垂落在碗里,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卻清晰地敲在每個人心上:“…咸了。”
外婆臉上的期待瞬間凝固,隨即眼圈“唰”地紅了,手忙腳亂地解釋:“哎,哎,是媽老了,糊涂了,鹽放多了…光想著醋和糖了…下回!下回媽一定注意!一定做得跟你以前做的一樣好!”聲音里充滿了自責和心疼。
一頓飯在復雜而壓抑的氛圍中草草結束。喜悅像潮水般迅速退去,露出底下冰冷的現實礁石。林芳只勉強吃了小半碗米飯和幾口魚,就疲憊不堪地搖了搖頭,再也吃不下一口。外婆和外公連忙扶她回房休息。陳默看著母親那單薄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每一步都走得搖搖欲墜的背影,再看看桌上那盤幾乎沒怎么動過、醬汁已經開始凝結的糖醋魚,心頭剛剛因母親主動表達和微弱回應而燃起的希望火苗,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只剩下潮濕的灰燼和刺骨的冷意。
她默默地收拾碗筷,走進狹小的廚房。擰開水龍頭,冰冷的水流沖刷著沾滿油漬的碗碟。就在她拿起最后一只碗時,眼角的余光瞥見水槽邊緣的垃圾桶里——一小團被揉得皺巴巴、明顯被水浸濕又擰過的紙巾。紙巾的邊緣,赫然沾著一點暗紅的、已經干涸凝固的血跡!
她的心猛地一沉,像是瞬間墜入了冰窟!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凝固了!外婆跟了進來,看到陳默僵硬的背影和垃圾桶里的東西,重重地嘆了口氣,聲音里充滿了難以言喻的疲憊和心疼:“你媽她…心里苦啊,苦透了。那些藥…勁兒太大,太傷胃了。有時候吃了…實在忍不住…就嘔了…還不敢讓我們看見,怕我們擔心…”外婆的聲音哽住了,抬手抹了把眼睛,“她心里…憋著太多太多東西了,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
希望,伴隨著更深的、令人窒息的隱憂,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陳默關掉水龍頭,廚房里只剩下死寂。她知道,母親身體和精神的康復之路,才剛剛極其艱難地邁出微小的一步,前方依舊是荊棘密布、迷霧重重,充滿了未知的反復。她必須變得更強,走得更快,才能在這漫長的黑夜中,為母親,也為自己,撐起一片更大、更能抵御風雨的天空。她擦干手,眼神在昏黃的燈光下重新變得銳利而堅定,像淬火的刀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