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點,鬧鐘的蜂鳴劃破了出租屋的寂靜。喬愉幾乎是條件反射般伸手按掉,指尖觸到脖子上的淤痕,殘留的窒息感讓她猛地縮回了手。宿命的冰冷觸感與窗外漸亮的天光形成了尖銳的對比。自從余宅回來后,她一閉眼就會夢見那個穿旗袍的女子——余二小姐余清露站在她床邊,慘白的臉上掛著詭異的微笑,嘴唇一張一合卻發不出聲音。更可怕的是,每次醒來,她都會發現房間里的物品被移動過:梳子放在床頭,衣柜門大開,窗簾無風自動..
她坐起身,揉了揉因噩夢而酸脹的太陽穴。鏡子里映出一張年輕卻透著疲憊的臉,眼下是濃重的青黑,脖間那圈深紫色的指痕在白皙的皮膚上顯得格外刺目,像一條丑陋的項圈。余清露的“拜訪”比任何鬧鐘都有效。“必須解決這個問題。“喬愉咬了咬下唇,將靈玉塞進衣領。冰涼的觸感讓她打了個寒顫,這玉現在摸起來像塊冰。
“民俗學研究生…”喬愉對著鏡子扯出一個自嘲的笑,聲音沙啞,“研究到被研究對象掐脖子,這算田野調查工傷嗎?”
冷水潑在臉上,試圖驅散那份如影隨形的陰冷。
狹小的出租屋是她暫時的避風港,也是她經濟獨立的證明。書桌上堆滿了民國建筑史、江南民俗志、地方志匯編的書籍和復印資料,筆記本攤開著,上面是她娟秀又帶著點銳氣的字跡,記錄著余宅的建筑特點、風水布局猜想,旁邊還貼著幾張她冒險拍下的照片——其中一張二樓陽臺的黑霧區域被她用紅筆重重圈了出來。電腦屏幕上,打開的文檔標題是:《空間敘事與記憶承載:以余宅為例看民國建筑中的非正常死亡事件與民間信仰投射》。
這就是喬愉的日常。C大民俗學研二學生,研究方向是物質文化遺產中的精神性表達,說白了,就是研究老房子、老物件背后的故事和人們寄托其中的信仰與恐懼。在旁人看來,這或許是個帶著點浪漫懷舊色彩的專業,但對喬愉而言,這份“浪漫”里摻雜了太多常人無法理解的沉重。
她的“天眼”,或者說那份自童年起就如影隨形的“特殊感知力”,讓她眼中的世界遠比他人復雜。這能力并非恩賜,更像一種遺傳的詛咒,源頭是她那位同樣擁有模糊“靈視”能力、一生低調隱忍的外公。小時候的記憶很模糊了,只記得一場儀式后外公沉重的叮囑:“小愉,莫怕。看見的,當沒看見。”
父母在她十歲那年離異,像兩艘急于擺脫舊錨的船,各自駛向了新的人生航道。母親去外地打工后重組家庭定居北方,父親則遠渡重洋追求夢想,一年到頭偶爾來個越洋問候,喬愉成了他們新生活里一個略顯尷尬的舊物,被暫時寄放在奶奶和姑姑家。奶奶是位傳統的江南老太太,慈祥卻固執,對小兒子兒媳的選擇頗有微詞,便把所有的疼愛和未盡的期望都傾注在孫女身上。她給喬愉燉最補的湯,買最時興的衣裳,絮絮叨叨地講著老規矩,堅信“女孩子讀好書最重要”。
至于小姑姑,則是家族里的一個傳奇。年輕時貌美精明,抓住了改革開放的浪潮,經商幾年后嫁給了來內地投資的富商,喬愉初中畢業后,他們定居在港島西半山的豪宅里。姑姑對喬愉不錯,物質上從不吝嗇,名牌包包、最新款的電子產品,隔三差五就會寄來,像是一種補償,或者說,一種保持體面距離的關愛。每次通電話,姑姑的聲音總是隔著遙遠的距離傳來,帶著港普特有的軟糯腔調:“愉愉啊,錢夠不夠用?不夠跟姑姑講哦!不要那么辛苦做兼職啦,專心讀書就好啦!找個好男朋友才要緊…”姑姑的生活是另一個光鮮亮麗的平行世界,與喬愉此刻脖子上淤青、枕邊放著辟邪符紙的現實格格不入。
喬愉感激姑姑的物質支持,這讓她不必為學費和生活費發愁,能更專注學業。但她內心深處,始終有一道無形的屏障。姑姑無法理解,也不會相信她所經歷的一切。在姑姑的認知里,“鬼怪”只是英叔電影里的噱頭或者鄉下人的迷信。
洗漱完畢,喬愉換上簡單的衛衣和牛仔褲,將那塊帶著不祥血絲紋路的通靈玉小心地塞進衣領里,冰涼的觸感緊貼著皮膚。她看了一眼書桌上奶奶的照片——老人家慈祥地笑著,眼神里滿是疼愛和期許。喬愉輕輕嘆了口氣,拿起背包和那本厚厚的《民國江南民居營造法式》,準備出門。
上午是導師陳教授的專題研討課,主題是“近代建筑空間中的權力結構與女性生存境遇”。階梯教室里坐滿了人,喬愉找了個靠后的位置。陳教授學識淵博,引經據典,從深宅大院的格局講到繡樓閨閣的封閉,分析著那些雕花窗欞和重重門扉如何成為禁錮女性的有形枷鎖。
“…正如我們看到的余宅案例,”陳教授點了點投影儀上放大的余宅平面圖,尤其指向二樓東側那個帶陽臺的房間,“這通常是家中最受重視的女兒的居所,視野好,采光佳,看似優待,實則仍是精心打造的牢籠。她們的命運,往往與家族的利益捆綁,無法自主…”
喬愉盯著那個被標注出來的房間,胃部一陣翻攪。視野好?采光佳?她眼前浮現的卻是夢中那個陰冷昏暗的空間,模糊鏡子里余清露慘白的臉,還有墻角松動地板下伸出的那只手。冰冷的窒息感仿佛又扼住了她的喉嚨,讓她呼吸不暢。講臺上陳教授理性克制的學術分析,與她親身經歷的恐怖產生了劇烈的撕扯。
“喬愉?”旁邊同組的林夏用胳膊肘輕輕碰了碰她,壓低聲音,“你臉色好差,沒事吧?脖子上…怎么了?”林夏關切地看著她脖子上隱約露出的淤痕邊緣。
喬愉下意識地拉高了衣領,勉強笑了笑:“沒事,昨晚沒睡好,不小心撞的。”她無法解釋,也不想把任何人拖入她這攤渾水之中。在同學和導師眼中,她是個有點孤僻但專業能力很強的學生,沒人知道她抽屜里藏著辟邪的符咒,脖子上掛著能通靈的玉石,更不知道她夜里會被一個死去八十多年的女鬼糾纏。
研討課結束:“喬愉你來一下。”陳教授點頭示意他的得意門生上前。遞給她一個名片“你昨天問的驅魔師,還有以后不要熬夜了,學術什么時候做不完,你以后不出去工作,你就報我的博士,師弟師妹都靠你了”
喬愉心中不知是喜還是悲擠出一個笑,收下了名片“謝謝老師。”
午后的陽光帶著暖意,樓下是充滿生機的校園景象。喬愉邊走邊拿出手機,猶豫再三,還是撥通了陳教授給她的那個名片上的號碼。聽筒里傳來等待接通的忙音,每一聲都敲在她緊繃的神經上。
“喂?”一個低沉、平靜的男聲傳來,聽不出情緒。
“您好,請問是沈行昭先生嗎?我是喬愉,陳教授介紹…”她的話沒說完就被打斷。
“我知道”對方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清晰得仿佛就在身邊,“梧桐巷16號。現在過來吧”
電話被干脆利落地掛斷了。喬愉握著手機,站在人來人往的教學樓下,卻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他不僅知道她的名字,還知道她此刻正在找他??
她低頭,胸前的通靈玉隔著衣料,似乎傳來一陣微弱卻清晰的搏動,像一顆不屬于她的、冰冷的心臟在蘇醒。陽光灑在身上,卻驅不散那深入骨髓的陰冷。
A市繁華車水馬龍
而打車到達梧桐巷的時候
喬愉覺得這里靜謐像一層厚重的帷幕,將鬧市的喧囂徹底隔絕。
喬愉站在那扇斑駁的黑漆大門前,饕餮門環在暮色中顯得格外猙獰。她深吸一口氣,指尖冰涼,胸口的通靈玉緊貼著皮膚,傳來一陣陣微弱卻清晰的、帶著警示意味的搏動。仿佛里面的血絲正在蘇醒,蠢蠢欲動。
就在她抬起手,猶豫著是否要叩響門環的瞬間——
“吱呀——”
沉重的木門仿佛擁有自己的意識,向內無聲地滑開一道剛好容人通過的縫隙。門內光線昏暗,只能隱約看到一個方正的天井輪廓。
“進來吧,喬小姐。”一個低沉平靜的男聲從門內深處傳來,聽不出絲毫情緒起伏,卻奇異地穿透了門扉的阻隔,清晰地落在喬愉耳中,“茶剛泡好。”
喬愉的心臟猛地一縮。他果然知道!不僅知道她的名字,甚至精準地預判了她的到來。這絕非巧合。她攥緊了背包帶子,指甲幾乎嵌進掌心,強迫自己邁過那道門檻。
門在她身后悄然合攏,隔絕了最后一絲巷外的天光。一股混合著陳年木料、干燥草藥、以及某種奇異香料的沉穩氣息撲面而來,瞬間包裹了她。
天井不大,青石板鋪地,中央一張厚重的紅木茶桌旁,一個年輕男人正垂首專注地沏茶。他穿著深灰色的中式立領襯衫,袖口挽起一截,露出線條流暢的小臂。那只骨節分明的手上,一枚樣式古樸、色澤幽深的墨玉戒指牢牢箍在無名指指根。戒指表面刻滿了繁復到近乎猙獰的符文點綴著玉石有種差異美,流轉著暗啞的微光。
他的動作行云流水,陽光在他利落的短發和挺直的鼻梁上勾勒出淺金色的輪廓,鏡片后的眼睛低垂著,看不清神色。
“坐。”沈行昭并未抬頭,聲音依舊平穩無波,仿佛只是在招呼一個尋常訪客。他推過一杯剛斟滿的茶盞,澄澈的茶湯在白瓷杯中微微蕩漾,散發出清雅的毫香。“白毫銀針,安神。”
喬愉小心翼翼地在對面的藤椅上坐下,身體繃得筆直。她沒碰那杯茶,目光緊緊鎖在沈行昭身上,試圖從這個過分年輕、過分平靜的男人身上找出驅魔師應有的“特征”——是兇神惡煞?還是仙風道骨?眼前的沈行昭更像一位浸淫古籍的學者,或者一位品味不凡的隱士。
“我還沒自我介紹,你怎么知道我姓喬?”喬愉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和質疑,打破了天井里近乎凝固的寧靜。
沈行昭終于抬起了頭。
鏡片后的目光,像兩泓深不見底的寒潭,平靜無波,卻又帶著穿透性的力量,瞬間攫住了喬愉。那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隨即毫無阻礙地、徑直地落在了她胸前——那里,通靈玉的輪廓在薄薄的衛衣下清晰可見。
“你的玉告訴我的。”他的回答簡潔得近乎冷酷,目光重新落回茶具上,仿佛在陳述一個再自然不過的事實。
喬愉的呼吸一窒。“玉怎么會說話?”她追問,手指下意識地撫上頸間的玉墜,那冰涼的觸感此刻帶著一種被窺探的異樣。
“萬物有靈,何況是塊通靈古玉。”沈行昭的語氣毫無波瀾,他放下茶壺,身體微微前傾。修長有力的食指毫無預兆地伸出,指尖帶著一絲溫熱的觸感,精準地點在了喬愉脖子上那圈深紫色的淤痕上!
那冰冷的指痕被觸碰的瞬間,一股尖銳的刺痛混合著殘留的窒息感猛地竄上喬愉的大腦!
“啊!”她驚叫一聲,身體本能地后仰,藤椅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她捂著自己的脖子,驚魂未定地看著沈行昭,眼中充滿了戒備和恐懼。
沈行昭收回手,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仿佛剛才只是拂去一粒塵埃。“余清露掐的?”他問,語氣平淡得像在確認今天的天氣。
喬愉的心沉了下去。他不僅知道余清露,還一眼就看穿了這淤痕的來源!這絕非普通的江湖術士能做到的。她強壓下翻涌的情緒,啞聲問:“你怎么知道是余清露?”
“因為你身上有她的氣息。”沈行昭站起身,動作沉穩利落。他走向天井角落一個不起眼的雕花木柜,打開,從里面取出一個陳舊的烏木盒子。“而且,”他捧著盒子走回桌邊,放在茶桌上打開,“你不是第一個被她纏上的人。”盒子里是幾張泛黃發脆的老照片和剪報,散發著陳舊紙張特有的氣味。沈行昭用指尖拈起最上面一張,遞給喬愉。
照片有些模糊,但喬愉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紫藤花架下,一個穿著素色旗袍的年輕女子巧笑倩兮,眉眼間帶著舊式閨秀的溫婉和一絲掩不住的靈氣。正是她夢中鏡子里、掐住她脖子的那個女子!余清露!照片中的她鮮活明媚,與喬愉所見的慘白怨靈判若兩人,這強烈的反差更添了幾分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