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冽的寒風(fēng)卷著雪沫,如同無數(shù)冰冷的細(xì)針,抽打著汀蘭院的窗欞,發(fā)出沙沙的聲響,更襯得室內(nèi)死寂一片。燈燭早已燃盡,只余下炭盆里幾點微弱的暗紅余燼,在濃稠的黑暗中茍延殘喘。
沈清辭蜷縮在冰冷的錦被里,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身體因為極度的疲憊而僵硬酸痛,指尖因長時間執(zhí)筆描摹而殘留著麻木的刺痛感,然而大腦卻異常清醒,如同燒紅的烙鐵,灼燙著每一根神經(jīng)。
偽造兵書上的每一個字,每一道偽造的筆鋒破綻,尤其是那方鮮紅刺目的偽印,都如同最清晰的烙印,深深鐫刻在她的腦海深處。趙衡那張英俊面孔下隱藏的毒蛇獠牙,柳姨娘母女臨死前怨毒的眼神,還有那張催命符上“其命,歸汝”四個字帶來的冰冷窒息感……種種畫面交織翻騰,幾乎要將她吞噬。
她需要新的線索!需要撕開籠罩在鎮(zhèn)國公府頭頂那層更深的、名為“通敵”的死亡黑幕!偽造兵書是鐵證,但還不夠!她需要知道趙衡是如何做到的?是誰在模仿父親的筆跡?那方偽印又是出自何人之手?前世抄家時,那些被搜出來的“通敵信函”,又是誰在傳遞?這些如同毒蛇般潛伏在暗處的爪牙,不揪出來,沈家永無寧日!
思緒如同亂麻,在黑暗中瘋狂滋長。她強迫自己回憶,回憶前世抄家前那些看似平常、此刻想來卻疑點重重的細(xì)節(jié)。
賬房……父親的書房……外院管事……還有……那些與靖王府來往密切的官員……
一個模糊的片段,如同黑暗中劃過的微弱火星,驟然閃現(xiàn)!
前世,就在鎮(zhèn)國公府被抄家前大約一個月,一個深夜。她被窗外隱約的爭執(zhí)聲驚醒。聲音似乎是從父親書房的方向傳來,很低,卻很激烈。她當(dāng)時只當(dāng)是父親與幕僚在商議邊關(guān)緊急軍務(wù),并未在意。但此刻回想起來,爭執(zhí)聲中,似乎夾雜著一個極其尖銳、帶著南方口音的男聲,反復(fù)提到一個詞——“清賬”!
清賬?
當(dāng)時兵部似乎正在核查北疆幾處軍鎮(zhèn)的糧餉賬目!難道……
沈清辭猛地從床上坐起!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驚人!
兵部!戶部!糧餉!賬目!
前世沈家被構(gòu)陷通敵,除了那幾封“密信”,最致命的“證據(jù)”之一,就是幾份被篡改、足以證明沈威“貪墨軍餉、中飽私囊”的兵部糧餉賬簿!而負(fù)責(zé)核查北疆軍鎮(zhèn)糧餉的,正是時任戶部侍郎的王崇煥!一個以精于算計、手段陰狠著稱,且與靖王趙衡私交甚密的官員!
難道……問題出在戶部?!出在王崇煥身上?!
巨大的可能性讓沈清辭的心臟狂跳起來!她摸索著下床,冰冷的腳踏在地板上,激起一陣寒意。她走到梳妝臺前,借著窗外雪地反射的微弱天光,打開了那個藏著偽造兵書的暗格。冰冷堅硬的油紙包裹入手,她沒有取出里面的冊子,只是隔著油紙,指尖用力地按壓著它,仿佛在汲取某種冰冷的力量。
王崇煥……清賬……南方口音……
線索如同斷裂的珠子,需要一根線將它們串聯(lián)起來!
“錦書!”沈清辭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帶著一絲急切。
外間守夜的錦書立刻驚醒,慌忙披衣進來,掌了燈:“小姐?您怎么起來了?可是魘著了?”
昏黃的燈光映照下,沈清辭的臉色蒼白如紙,唯有一雙眼睛燃燒著驚人的光芒。“錦書,我問你,府中賬房,如今是誰在主理?”
錦書愣了一下,不明所以,但還是老實回答:“回小姐,是吳管事啊。柳姨娘……出事前,府里銀錢賬目是柳姨娘的心腹劉嬤嬤管著,但總的賬房鑰匙和庫房大賬,一直是吳管事管著的。柳姨娘被禁足后,您不是讓吳管事把各處賬目都重新盤查清楚嗎?”
“吳管事……”沈清辭低聲重復(fù),這個跟隨父親多年的老管事,為人耿直,忠心耿耿,前世抄家時,他是唯一一個在公堂上為父親喊冤、最后被活活杖斃的下人。他值得信任。
“府中與外界的銀錢往來,尤其是大額支出或收入,賬房都有詳細(xì)記錄,對吧?”沈清辭追問。
“這是自然!”錦書點頭,“吳管事做事最是仔細(xì),一筆筆都記得清清楚楚,連給各府節(jié)禮的明細(xì)都有冊子可查。”
“好!”沈清辭眼中精光一閃,“你明日一早,悄悄去找吳管事。就說我查點母親嫁妝里的幾樣古玩字畫,需要核對當(dāng)年購入時的票據(jù)和銀錢支取記錄。讓他把最近五年……不,最近十年內(nèi),所有涉及大額銀錢支出,尤其是與兵部、戶部官員或其家眷府邸有關(guān)的往來賬目,無論大小,全部抄錄一份明細(xì)給我!記住,要悄悄的,絕不能驚動任何人!尤其是……與靖王府有關(guān)的賬目,更要仔細(xì)!”
錦書雖然聽得云里霧里,不明白小姐為何突然要查這些陳年舊賬,還要如此隱秘,但看到小姐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凝重,立刻肅然應(yīng)道:“是!小姐放心!奴婢一定辦妥!”
接下來的幾日,沈清辭如同最耐心的獵人,蟄伏在汀蘭院中,表面平靜無波,每日只是按部就班地處理府務(wù),去松韻堂給老夫人請安,偶爾指點一下沈清珩的功課,一副被驚嚇后需要靜養(yǎng)的模樣。然而,暗地里,她的神經(jīng)卻繃緊到了極致,等待著錦書帶回的消息。
終于,在第三日的黃昏,錦書帶著一身寒氣匆匆回來,將一個厚實的、用布包著的冊子塞到沈清辭手中,壓低聲音,帶著一絲興奮和后怕:“小姐!拿到了!吳管事熬了兩宿,偷偷抄出來的!他說……他說這賬冊里,有些地方,他瞧著也……也覺著不太對勁!”
沈清辭的心猛地一跳!她接過那沉甸甸的冊子,指尖冰涼。屏退錦書,她獨自一人坐在燈下,深吸一口氣,緩緩翻開了冊頁。
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如同螞蟻般爬滿了紙頁。一筆筆支出,一項項收入,時間、地點、經(jīng)手人、事由……吳管事的字跡端正而清晰。
沈清辭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篩子,快速掃過那些無關(guān)緊要的日常開銷、節(jié)禮往來。她的目標(biāo)明確——戶部!王崇煥!以及與靖王府有關(guān)的蛛絲馬跡!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燈芯爆裂的輕微噼啪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沈清辭的指尖劃過一頁又一頁,眉頭越皺越緊。大部分記錄都看似正常,無非是些官場應(yīng)酬、人情往來。
就在她幾乎要懷疑自己判斷失誤時,指尖停在了一頁記錄上!
永安十二年,冬月廿七。
支出:白銀三千兩。
事由:代購“徽墨松煙”二十錠,贈戶部王侍郎。
經(jīng)手人:外院管事,孫有福。
備注:王侍郎言此墨乃江南貢品,有價無市,特托府中代為尋購。
徽墨松煙?三千兩?二十錠?
沈清辭的瞳孔驟然收縮!她對筆墨雖不算精通,但也知道,即便是頂級的徽墨松煙,市價也不過百兩一錠!王崇煥張口就要二十錠,還聲稱有價無市?這分明是索賄!而且數(shù)目不小!
她強壓住心頭的震動,繼續(xù)往下翻找。果然!
永安十三年,秋八月。
支出:黃金五百兩。
事由:賀王侍郎母親六十壽辰。
經(jīng)手人:孫有福。
備注:禮單由柳姨娘擬定。
永安十四年,春三月。
支出:京郊溫泉莊子一座(作價一萬兩)。
事由:答謝王侍郎在“北疆軍糧調(diào)撥”一事上的“關(guān)照”。
經(jīng)手人:孫有福。
備注:地契已過戶至王侍郎遠房侄兒名下。
一條條!觸目驚心!
金額越來越大!名目越來越赤裸裸!從最初的“代購”墨錠,到后來的壽禮、莊子!而事由,也從最初的遮遮掩掩,到后來直接點明“北疆軍糧調(diào)撥”!
尤其是最后一條!北疆軍糧調(diào)撥!這正是前世被構(gòu)陷貪墨的重災(zāi)區(qū)!而時間,恰恰是在偽造兵書出現(xiàn)之后!這絕非巧合!
沈清辭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孫有福!這個不起眼的外院管事!竟然是柳姨娘和趙衡安插在府中、負(fù)責(zé)與王崇煥這條線聯(lián)絡(luò)的關(guān)鍵人物!他經(jīng)手了所有見不得光的銀錢往來!
前世,父親沈威為人光明磊落,不擅此道,府中銀錢人情往來,很大一部分確實是由柳姨娘把持。孫有福作為外院管事,經(jīng)常外出采買、送禮,有足夠的便利和掩護!這些賬目,表面上看起來是鎮(zhèn)國公府在賄賂王崇煥,但結(jié)合偽造兵書和前世構(gòu)陷,其用心何其歹毒!這分明是在為王崇煥日后“揭發(fā)”沈威貪墨、偽造賬簿提供“鋪墊”和“證據(jù)”!
好一個連環(huán)毒計!趙衡!王崇煥!柳氏!還有這個吃里扒外的孫有福!
沈清辭的手指死死攥著賬冊邊緣,指節(jié)用力到泛白,胸口因憤怒而劇烈起伏。她恨不得立刻將這個孫有福揪出來,千刀萬剮!
然而,理智告訴她,不能沖動!孫有福只是條小魚!抓了他,只會打草驚蛇!真正的大魚是王崇煥,是趙衡!她要順著這條線,挖出更多!挖出偽造筆跡的人!挖出制作偽印的工匠!挖出所有參與構(gòu)陷的魑魅魍魎!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目光再次落回賬冊。永安十四年秋八月……王崇煥母親壽辰……孫有福經(jīng)手……等等!
她的目光猛地定格在“經(jīng)手人”旁邊的空白處!吳管事用極小的字跡,在角落里添了一行幾乎看不清的備注:
“壽禮當(dāng)日,孫管事曾言,王侍郎府上管家提及,侍郎大人新得一方‘雞血凍’名章,甚喜,乃江南名手‘玉雕張’所制。”
雞血凍名章?玉雕張?!
沈清辭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一個大膽的猜測如同閃電般劃過腦海!
父親那方“鎮(zhèn)北侯印”,正是用上好的雞血凍石所刻!難道……王崇煥新得的這方名章,并非偶然?那個“玉雕張”,是否就是偽造父親私印的工匠?!
巨大的可能性讓沈清辭渾身血液都沸騰起來!她猛地合上賬冊,將它緊緊抱在懷里,如同抱著最珍貴的武器!
玉雕張!江南!
這是關(guān)鍵!找到這個工匠,就能順藤摸瓜,揪出偽造證據(jù)的源頭!
窗外,風(fēng)雪似乎更大了。沈清辭走到窗邊,推開一道縫隙。刺骨的寒風(fēng)裹挾著雪片瞬間涌入,吹得她長發(fā)飛揚,臉頰生疼。她望著外面漆黑如墨、風(fēng)雪肆虐的夜空,眼神卻比這寒夜更加冰冷銳利。
趙衡,王崇煥,孫有福……
還有那個遠在江南的“玉雕張”……
你們……一個都跑不掉!
就在她凝神思索下一步計劃之時,一陣極其輕微、卻又異常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了汀蘭院緊閉的院門外!
緊接著,是刻意壓低的、帶著一絲焦急的叩門聲!
“篤篤篤!篤篤篤!”
沈清辭心頭一凜!這么晚了,是誰?
錦書顯然也被驚動,從耳房出來,提著燈籠,警惕地問:“誰?”
門外傳來一個刻意壓低、帶著風(fēng)塵仆仆氣息的男聲,語速極快:
“錦書姑娘?是我,吳管事的侄子,吳小六!有緊急之事,需立刻面稟大小姐!”
吳小六?吳管事的侄子?沈清辭記得他,一個機靈勤快的小廝,在府中馬廄當(dāng)差。他深夜來此,必有要事!
“讓他進來!”沈清辭立刻道,同時快步走回內(nèi)室,將賬冊迅速藏好。
錦書打開院門,一個穿著厚實棉襖、帽檐壓得很低、渾身落滿雪花的年輕小廝閃身進來,臉上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和難以掩飾的驚惶。
“大小姐!”吳小六一見到沈清辭,立刻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從懷里掏出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巴掌大小的物件,雙手呈上,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和難以置信的激動:
“小人……小人剛從北邊驛站換馬回來!是……是七殿下!七殿下派親兵,八百里加急送回來的!指明要親手交給您!說……說是關(guān)乎漠北戰(zhàn)局!十萬火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