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初冬，寒意已如細密的針，悄然刺入骨髓。鎮國公府內，表面的平靜下，暗流洶涌得令人窒息。
汀蘭院的暖閣里，炭火燒得正旺，驅散了窗欞縫隙透進來的寒氣。沈清辭裹著一件銀狐裘的薄襖，坐在臨窗的暖炕上，面前的小幾上鋪著一張京城輿圖。她的指尖沾了朱砂，正沿著輿圖上靖王府與三皇子府邸之間的路徑，緩緩畫出一道醒目的紅線。旁邊，放著一份謄抄得工工整整的“兵書”副本，以及一張薄薄的、記錄了張謙昨夜潛入祠堂行蹤的密箋——來自影七。
“小姐，都安排妥當了。”錦書輕手輕腳地走進來，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您讓奴婢‘不經意’透露給柳氏舊仆的消息，說您今日午后要去祠堂整理母親遺物，尤其是……一支據說嵌著前朝貢品藍寶石的赤金鳳釵……消息已經放出去了。看守祠堂的護衛里，那個叫王二的小頭目，果然尋了個由頭，往府外去了，奴婢瞧著方向，像是靖王府后巷……”
沈清辭的目光依舊停留在輿圖那條刺目的紅線上，聞言，唇角勾起一抹極淡、卻冰冷刺骨的弧度。朱砂的指尖在靖王府的位置重重一點，鮮紅的印記如同凝固的血珠。
“知道了。”她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絲毫波瀾，“魚兒聞到腥味了。趙衡……果然還是按捺不住。”
她拿起那份謄抄的“兵書”副本，指尖緩緩撫過上面模仿得惟妙惟肖的字跡和地圖，眼神幽深。“這本‘兵書’，是送給三殿下最好的‘投名狀’，也是勒緊趙衡脖頸的第一道繩索。他既已入局，就別想再輕易脫身。”她抬眼看向錦書，目光銳利如刀，“影七那邊，可有新的消息？”
“有！”錦書連忙點頭，聲音更低，“影七大人傳回密報，昨夜潛入祠堂的黑衣人張謙，今日辰時便匆匆進了三皇子府，直到午膳時分才出來，面色凝重。影七大人設法探聽到零星幾句，似乎是張謙向三殿下稟報，說在祠堂尋到了‘真東西’，但……似乎也提到了‘沈大小姐似乎有所察覺’，‘祠堂看守嚴密’之類的話。三殿下聽后，似乎……并未全信，還斥責了張謙幾句，讓他務必確認清楚，不可有誤。”
“并未全信？”沈清辭眼中精光一閃，隨即了然，“是了，三皇子趙琰，生性多疑，最忌被人牽著鼻子走。張謙空手而歸，只帶回個‘似乎尋到’的消息，他豈會輕易相信？尤其……”她冷冷一笑，“這消息還牽扯到我這個‘有所察覺’的沈家嫡女。看來，我們這位三殿下，對趙衡的‘誠意’，還存著幾分掂量。”
她將那份謄抄的副本放下，拿起影七的密箋，指尖在那句“沈大小姐似乎有所察覺”上輕輕劃過。一個更大膽、也更冒險的計劃雛形，在她心中迅速成型。
“既然三殿下疑心未消，那我們就再添一把火，讓他看得更‘真切’些。”沈清辭站起身，走到梳妝臺前，打開那個最底層的暗格，取出了那份油紙包裹的、真正的偽造兵書真本。冰涼的觸感透過油紙傳來，帶著死亡的氣息。“錦書，替我更衣。午后，我們去祠堂。”
午后，天空陰沉得如同潑墨，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屋脊，寒風卷著零星的雪沫，刮得人臉生疼。
鎮國公府的祠堂，氣氛肅穆而壓抑。巨大的先祖牌位在長明燈幽暗的光線下投下幢幢黑影，檀香的氣息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滯，更添幾分沉重。
沈清辭一身素凈的月白色襖裙，外罩同色銀狐裘披風，烏發只用一支素銀簪松松挽著。她身后跟著錦書和兩名沉默的玄甲軍護衛——這是蕭燼嚴離京前留下的人，如今儼然成了沈清辭在府中無形的威懾。
她沒有立刻去動香案，反而在供桌旁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緩緩跪坐下來。那里放著一個半舊的蒲團。沈清辭的目光落在蒲團邊緣那處細微的、被刮蹭露出蒲草芯的痕跡上，昨夜黑衣人倉惶撞門帶倒它的畫面仿佛就在眼前。
她伸出手，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輕輕拂過那處痕跡，眼神哀戚，聲音低啞，卻足夠讓空曠寂靜的祠堂內外隱約可聞：
“母親……女兒不孝……竟讓宵小之輩驚擾了您的安眠之地……您留下的赤金點翠頭面……那支嵌著藍寶石的鳳釵……女兒遍尋不見……是不是……是不是被那些賊人……趁亂盜走了？”她的聲音哽咽，帶著濃重的自責和無法排遣的悲傷，眼角適時地泛起晶瑩的淚光，在幽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脆弱可憐。
她一邊低語，一邊狀似不經意地用手在蒲團下方摸索著，動作緩慢而仔細，仿佛真的在尋找什么失落的珍寶。同時，她的目光卻如同最機敏的探針，借著俯身的姿勢，眼角的余光如同無形的絲線，悄然投向祠堂側門那扇緊閉的門扉縫隙，以及門外廊柱投下的陰影區域。
果然！
就在她話音落下，手指摸索蒲團底部的瞬間！
祠堂側門那極細微的門縫外，廊柱的陰影里，一道幾乎與暗沉背景融為一體的身影，極其輕微地晃動了一下！雖然只是一瞬，但沈清辭敏銳地捕捉到了那一絲不自然的凝滯！那感覺……像極了一雙眼睛，正透過門縫，死死地、貪婪地窺視著祠堂內的一切，尤其是她手下的那個蒲團和她哀戚的話語！
是影七？還是……趙衡或三皇子派來的其他眼線？
沈清辭心中冷笑更甚。魚兒，咬鉤了！她方才刻意提及的“藍寶石鳳釵”和“蒲團”，如同精準的誘餌，投向了暗處窺探的獵食者！
她維持著哀戚的姿態，繼續在蒲團附近摸索了片刻，才黯然神傷地站起身，用手帕拭了拭眼角不存在的淚水，對錦書和護衛道：“罷了……或許是女兒記錯了地方。去給母親上柱香吧。”
她走到香案前，點燃三炷清香，對著母親的牌位虔誠地拜了三拜，將香插入香爐。煙霧裊裊升起，模糊了她沉靜的側臉。整個過程，她都能清晰地感覺到，那道來自門縫外的窺視目光，如同跗骨之蛆，始終未曾離開。
做完這一切，沈清辭才帶著錦書和護衛，神色黯然地離開了祠堂。臨走前，她特意對守衛在祠堂門口的兩名玄甲軍護衛沉聲叮囑：“祠堂重地，昨夜已有宵小闖入，今日又似有賊人窺伺。你二人務必打起十二分精神，嚴加看守！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若發現可疑，立即拿下，生死勿論！”
“是！大小姐！”兩名玄甲護衛抱拳領命，聲音洪亮，帶著凜然的殺氣，在寂靜的祠堂院落里回蕩。
沈清辭滿意地點點頭，帶著錦書，身影消失在通往汀蘭院的回廊深處。
她剛走不久，祠堂側門那扇緊閉的門扉陰影里，一道如同壁虎般緊貼著廊柱的瘦小身影，才極其緩慢地蠕動了一下。張謙那張蠟黃的臉上，此刻充滿了驚疑不定和難以抑制的貪婪興奮！
他聽到了！
他清楚地聽到了沈清辭在蒲團旁的低語！赤金點翠頭面！嵌著藍寶石的鳳釵！遍尋不見！被賊人盜走了？
還有……她在那蒲團底部摸索的動作！她那哀戚自責的神情！絕不會是作偽！
一個瘋狂的念頭瞬間攫住了張謙的心神：難道……昨夜自己潛入時，只顧著尋找那份要命的“兵書”，卻忽略了蒲團下可能藏著的真正寶貝？！那支價值連城的藍寶石鳳釵？！
三殿下要的是兵書，可若是自己……能順手牽羊，拿到那支連沈清辭都如此珍視的鳳釵……巨大的貪念如同毒藤，瞬間纏繞了他的理智！三殿下多疑，對兵書一事并未完全采信自己，若自己再能立下此功……
張謙的心臟狂跳起來！他死死盯著祠堂門口那兩名如同門神般矗立的玄甲護衛，又看了看天色。入夜！必須等入夜！等守衛換班松懈之時！他眼中閃爍著貪婪而狠厲的光芒，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再次融入陰影之中。
***
入夜，風雪漸大。鵝毛般的雪片被凜冽的寒風裹挾著，瘋狂地撲打著窗欞，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汀蘭院暖閣內，燭火通明。沈清辭并未歇息，她披著外衣坐在書案前，面前攤開的，正是那份謄抄的“兵書”副本。影七如同一個沒有重量的影子，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房間角落的陰影里。
“稟小姐，”影七的聲音低沉沙啞，毫無起伏，“張謙自午后便一直潛伏在祠堂附近，未曾離去。屬下觀察，他氣息不穩，眼神貪婪，似有異動。方才，看守祠堂的玄甲軍護衛乙隊換防，甲隊撤下時，屬下按小姐吩咐，故意讓甲隊隊長在撤崗前，對乙隊新來的護衛大聲抱怨了幾句‘這鬼天氣’、‘凍得手腳發麻’、‘夜里盯梢最是熬人’之類的話。張謙在暗處，應已聽清。”
沈清辭放下筆，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做得好。人困馬乏，怨聲載道，正是‘松懈’的好時候。貪婪……加上守衛的‘疲憊’和‘怨氣’，足以讓他鋌而走險了。”她抬眸看向窗外肆虐的風雪，“影七，你親自去祠堂外守著。記住，只需‘看’，不必‘動’。我要知道他做了什么，更要讓三皇子的人，把‘證據’……拿回去！”
“是！”影七的身影如同被黑暗吞噬，瞬間消失。
祠堂院落，此刻已被厚厚的積雪覆蓋。新換防的乙隊護衛裹著厚厚的皮襖，縮在廊檐下避風處，搓著手，跺著腳，低聲抱怨著這該死的鬼天氣和倒霉的差事，警惕性顯然不如白日。
一道幾乎與雪地同色的身影，如同雪狐般，借著風雪的掩護和廊柱的陰影，悄無聲息地潛到了祠堂側門附近。正是張謙！他伏在冰冷的雪地上，屏住呼吸，側耳傾聽著廊下護衛斷斷續續的抱怨聲，眼中閃過一絲狂喜和狠戾！
天助我也！
他觀察了片刻，確認護衛的注意力被寒冷和抱怨分散，猛地深吸一口氣，身體如同壓縮到極致的彈簧，驟然發力！他并未去碰那扇被嚴密看守的正門，而是選擇了昨夜被他撞開過、又被簡單修復的側門！
他手中多了一根極細的、淬了某種油脂的特制銅絲，靈活地插入門栓縫隙，手腕極其輕微地抖動幾下。
“咔噠。”
一聲極其細微、幾乎被風雪聲完全掩蓋的輕響。
側門，被他悄無聲息地撬開了一道縫隙！
張謙如同泥鰍般，瞬間滑了進去，反手又將門輕輕掩上。祠堂內一片死寂，只有長明燈幽暗的光線在巨大的牌位陰影下跳躍，更顯陰森可怖。
他目標明確，直奔白天沈清辭跪坐摸索的那個角落！那個半舊的蒲團！
他蹲下身，心臟因為緊張和貪婪而狂跳不止。他模仿著白天沈清辭的動作，手指急切地在蒲團底部摸索著！粗糙的蒲草劃過指尖……突然！他的手指觸碰到了一個硬物！一個被塞在蒲草深處、用油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扁平硬物！
找到了！
張謙眼中爆發出狂喜的光芒！他迫不及待地將那油紙包裹摳了出來！入手冰涼堅硬，大小形狀……與昨夜他拿走的那份偽造兵書極其相似！但他此刻滿腦子都是那價值連城的藍寶石鳳釵，哪里還顧得上細想？他只當這就是沈清辭遍尋不見的珍寶！
他迅速將油紙包裹塞入懷中，又警惕地四下張望了一下。祠堂內依舊死寂，只有他自己的心跳聲如同擂鼓。他不敢久留，立刻轉身，再次如同鬼魅般滑向側門。
就在他的手即將觸碰到門栓的剎那！
“咔嚓！”
一聲極其輕微、卻如同驚雷般炸響在張謙耳邊的碎裂聲，從他腳下傳來！
他低頭一看，瞬間魂飛魄散！
不知何時，他腳下竟踩碎了一片薄薄的、近乎透明的琉璃瓦碎片！那碎片顯然是被巧妙地放置在門后陰影處！此刻碎裂的聲響，在死寂的祠堂里，顯得格外刺耳！
“誰？！”門外廊下，立刻傳來護衛警覺的厲喝！緊接著是沉重的腳步聲和刀劍出鞘的金鐵摩擦聲，迅速朝著側門方向逼近！
張謙嚇得亡魂皆冒！再也顧不得隱藏，猛地拉開側門，如同喪家之犬般，一頭扎進了外面狂風暴雪的黑夜之中！他甚至不敢回頭看一眼身后亮起的火把和追趕的呼喝聲，只知道拼盡全力，朝著三皇子府的方向亡命狂奔！
風雪怒吼，如同無數厲鬼在耳邊尖嘯。冰冷的雪片灌入口鼻，幾乎讓他窒息。他懷揣著那個冰冷的油紙包裹，如同抱著救命稻草，也抱著催命的閻王帖，在漆黑的巷陌中深一腳淺一腳地狂奔，身后護衛的呼喝聲和腳步聲似乎越來越近，又似乎被風雪吞噬……
汀蘭院暖閣內。
影七如同融入陰影的鬼魅，再次出現在沈清辭面前。他單膝跪地，聲音依舊毫無波瀾，卻清晰地匯報著：
“稟小姐，張謙已得手。他取走了蒲團下那份謄抄的副本。屬下按小姐吩咐，在側門內放置了琉璃碎片。張謙逃離時踩碎碎片，驚動了護衛，已被護衛發現追趕。屬下遠遠尾隨，確認其逃遁方向，正是三皇子府無疑。護衛追趕不及，已被風雪阻隔。”
沈清辭靜靜地聽著，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面。燭火在她沉靜的眸子里跳躍，映出一片冰冷的算計和掌控全局的從容。
“很好。”她緩緩開口，聲音如同窗外的風雪般寒冷，“驚動了護衛，卻讓他‘僥幸’逃脫……這個‘僥幸’，會讓他和三皇子更加確信，他們拿到的，就是真正的‘鐵證’，是他們付出‘風險’才得來的‘成果’。貪婪和僥幸，會讓他們失去最后的判斷力。”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推開一道縫隙。凜冽的寒風夾著雪片瞬間涌入，吹得她鬢發飛揚。她望著外面漆黑如墨、風雪肆虐的夜空，眼神銳利如刀鋒，穿透重重黑暗，仿佛看到了三皇子府邸那燈火通明的密室，看到了趙琰拿到副本時那貪婪而篤定的眼神，也看到了趙衡那即將被徹底卷入漩渦、無法掙脫的驚恐面容。
“網，已經收緊。”沈清辭的聲音在風雪中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冷酷的宣判意味，“三殿下……這份大禮，希望您能‘滿意’地收下。這盤棋的殺招……該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