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室里只剩下我粗重如風箱般的喘息，以及地毯上手機聽筒里傳來的、物業人員那徹底變了調的、絕望而嘶啞的喊叫，最終被一聲尖銳的電子忙音切斷。
死寂。
比之前更濃稠、更沉重的死寂，帶著警報紅光殘留的視覺烙印和電子指令在腦海里瘋狂碰撞的余響，沉沉地壓了下來。
我是誰？我在哪？什么是真的？什么是污染？
指令七的最后幾個字，像黑暗中唯一閃爍的磷火，帶著冰冷的誘惑，烙進我混亂的意識核心：【若你已暴露于污染核心……立即尋找最近的密閉空間……進入！反鎖！絕對！禁止！發出任何聲音！等待凈化小隊！】
衣柜！對！那個嵌入墻壁的衣柜！深色的木質柜門，在旋轉的紅光殘影中像一張沉默的巨口。
活下去！不管“凈化”意味著什么！活下去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混亂和恐懼。我手腳并用地向前撲去，動作因為極致的脫力和恐懼而扭曲變形。手指顫抖著摳住衣柜冰冷的金屬把手，用盡殘存的力氣向外一拉——
一股混合著陳舊木頭、樟腦丸和……另一種難以形容的、類似鐵銹和潮濕泥土的濃烈氣味撲面而來。衣柜內部空間不大，堆疊著一些搬家用的空紙箱。
我幾乎是把自己“塞”了進去，蜷縮在紙箱之間狹小的空隙里。后背抵著粗糙的瓦楞紙板，冰冷的木質內壁緊貼著手臂。空間逼仄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烈的怪味。我伸出手，抓住內側的柜門邊緣，用盡全身力氣，把它拉攏。
“咔噠。”
一聲輕微的、卻如同驚雷般的鎖舌扣合聲。柜門內側有一個簡單的旋鈕鎖。我哆嗦著手指，摸到那冰涼的金屬小旋鈕，用力擰緊。
徹底的黑暗。絕對的寂靜。只有我自己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撞擊的悶響，還有血液沖上太陽穴的轟鳴。世界被壓縮成這個不足一立方米的黑暗囚籠。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口鼻，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如同最卑微的螻蟻，祈求著不被發現。
時間在絕對的黑暗和死寂中失去了刻度。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聽覺被無限放大，捕捉著柜門外那一片死寂的世界里任何一絲細微的動靜。然而，什么都沒有。沒有腳步聲，沒有警報，沒有電子音，甚至連窗外的雨聲都消失了。只有無邊無際的、令人發瘋的靜默，和濃得化不開的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幾分鐘，也許幾個小時，就在我的精神即將被這無聲的黑暗徹底壓垮時——
“嗶——”
一聲短促而清晰的電子提示音，毫無預兆地穿透了衣柜厚重的木板，在狹小的空間內響起。很近！就在門外！
緊接著，是極其輕微的“嘶——”聲，像是高壓氣體在緩慢釋放。然后，一個腳步聲。沉重、穩定、穿著硬底靴子踩在木地板上的聲音，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地走進了我的臥室。
一步。一步。一步。
腳步聲在臥室中央停下了。
死寂再次降臨。我能感覺到一道目光，冰冷的、毫無感情的、如同探照燈般的目光，穿透了衣柜單薄的木板，落在我蜷縮的身體上。我的血液似乎瞬間凍結，每一根汗毛都倒豎起來，連呼吸都徹底停滯，整個人僵硬如同石雕。
“嘶嘶嘶……”那氣體釋放的聲音又響起了，似乎離衣柜更近了一些。同時，還夾雜著一種極其細微的、如同無數細沙摩擦的“沙沙”聲，還有液體滴落在地板上的、粘稠的“滴答…滴答…”聲。
它們在搜尋。它們在確認。
幾秒鐘后，那沉重的腳步聲再次響起，緩慢地、帶著某種審視的意味，開始繞著臥室移動。每一步都踩在我緊繃到極致的神經上。它在靠近窗戶……停頓……它在靠近我掉落的手機……停頓……它在靠近……衣柜！
腳步聲在衣柜門前停下了！
世界只剩下我心臟瘋狂捶打胸膛的巨響。那冰冷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木板，釘在我身上。濃烈的消毒水混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化學藥劑和腐爛物的腥甜氣味，絲絲縷縷地從柜門的縫隙里滲了進來，鉆進我的鼻腔，刺激著我的喉嚨。
時間凝固了。每一秒的流逝都伴隨著心臟不堪重負的呻吟。我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用劇痛壓制著幾乎要沖口而出的尖叫和牙齒的顫抖。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物，冰冷地貼在皮膚上。
幾秒？幾分鐘？那令人窒息的注視和氣味仿佛持續了一個世紀。
終于——
“嗶。”又是一聲短促的電子音。
沉重的腳步聲再次響起，離開了衣柜門前，走向臥室門口的方向，漸漸遠去。直到腳步聲徹底消失在客廳，緊接著，大門處傳來“咔噠”一聲清晰的落鎖聲。
它們……走了？
劫后余生的虛脫感瞬間淹沒了我，身體一軟，差點癱倒在狹小的空間里。冰冷的汗水順著額角滑落，流進眼睛里，帶來一陣刺痛。
走了。凈化小隊走了。我……活下來了？
緊繃的弦驟然松弛，隨之而來的是幾乎要將我撕裂的疲憊和一種劫后余生的、近乎虛妄的慶幸。我靠在冰冷的衣柜內壁上，大口喘著粗氣，每一次吸氣都帶著那股殘留的消毒水與腥甜的混合怪味。黑暗依舊濃稠，但衣柜外那個瘋狂的世界似乎暫時遠離了。
就在這時，我無意識地、因為蜷縮太久而想要挪動一下麻木的小腿。腳踝似乎碰到了衣柜內側的木板壁。
“咔。”
一聲極其輕微，但在絕對寂靜中異常清晰的木頭摩擦聲響起。我腳下踩著的、似乎是衣柜底板的某塊區域，竟然向下極其輕微地松動了一下！
什么東西？
求生的本能瞬間壓倒了疲憊和慶幸。我猛地低下頭，雖然在一片漆黑中什么也看不見。我小心翼翼地用腳尖試探著剛才松動的位置。沒錯，那里！靠近角落的一塊底板，邊緣似乎并不完全固定。我用手指摸索著邊緣，觸感冰冷，不是木頭……是金屬？一個暗格？
心臟再次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恐懼混合著一種病態的好奇，如同藤蔓般纏繞上來。這衣柜里……怎么會有一個暗格？是前主人留下的？還是……別的什么？
我屏住呼吸，指甲摳進那金屬邊緣細微的縫隙里，用盡全身力氣，向上、向旁邊撬動。木板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在死寂中格外刺耳。終于，“咔噠”一聲輕響，一塊大約一尺見方的方形木板被我掀開了！
一股更加濃烈、更加純粹的霉味和塵土氣息撲面而來，嗆得我幾乎咳嗽。我強忍著，顫抖著手，伸進那個漆黑的洞口摸索。
指尖首先觸碰到冰冷的、粗糙的混凝土。然后，在角落，碰到了一疊厚厚的、質地粗糙的紙張。我摸索著，抓住它們，用力抽了出來。
很厚一沓。紙張又硬又脆，像是劣質的草紙，帶著濃重的灰塵和霉味。我把它們緊緊攥在胸前，像抱著最后的救命稻草，又像抱著一個潘多拉魔盒。暗格下面似乎還有別的東西，但我此刻的注意力完全被這疊紙攫住了。
我蜷縮回角落，背死死抵住衣柜內壁，將那疊紙放在蜷起的膝蓋上。黑暗中無法視物，只能憑借觸感。紙張的邊緣參差不齊，像是被人用力撕扯過。我用顫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摸索著最上面一張紙的表面。
指尖傳來凹凸不平的觸感。不是印刷體。是手寫的字跡！非常用力，力透紙背，帶著一種刻骨的恨意和絕望的瘋狂，深深嵌入粗糙的紙面。
我一點一點，用指尖閱讀著那些冰冷的刻痕。
第一行，是幾個幾乎被指甲摳穿、筆畫扭曲猙獰的大字：
**“不要相信《守則》！它在撒謊！它也在保護！它在喂養！”**
一股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天靈蓋！喂養？喂養什么？那黃色雨衣的東西？
指尖繼續向下摸索。
**“窗戶！十點后絕對不能開窗！但有時候……必須開！必須讓光進來！否則‘它’會進來！光！需要光！但要小心……光也會引來別的……”**
語無倫次！自相矛盾！和剛才的電子指令如出一轍！
再往下，字跡變得更加潦草、癲狂：
**“鹽！鹽沒有用！黑眼睛敲門……不要回應！絕對！不要！但……如果你回應了……如果你給了……也許……也許能暫時安撫它？代價……代價是什么？！”**
安撫？用鹽安撫那個東西？代價？！
**“黃色雨衣……靜止……看見它……跑！回家！鎖門！但……它真的在外面嗎？還是……它一直都在里面？在我們的腦子里？‘認知污染’……他們這樣叫它……污染源……到底是誰？！”**
我的指尖停住了。污染源……到底是誰？8棟2單元1702室……我的家！是我嗎？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將我淹沒。我強迫自己繼續摸索下去。紙張的邊緣參差不齊，似乎后面被撕掉了許多頁。指尖觸碰到最后一張紙的邊緣，那里似乎貼著什么東西。不是紙，是另一種更厚、更光滑的材質……像是……照片？
我摸索著，小心地捏住它的一角，把它從那疊紙的最后抽了出來。不大，手掌大小。照片背面同樣粗糙。我把它翻過來，用顫抖的指尖撫摸著正面。
是照片。我能摸到凸起的、凝固的影像。
指尖首先觸碰到一片模糊的、顆粒狀的背景，像是……墻壁？然后，摸到了幾條縱向的、邊緣粗糙的……條狀物？像是……封條？對！是那種常見的、印著字的紙質封條！被人撕開過，又殘破地貼在墻上？
我的手指仔細地撫過那些殘破封條的邊緣。下面……下面覆蓋著墻壁本身？不！指尖傳來異樣的觸感！在那些殘破封條的下方，在墻壁的灰泥或者壁紙上，似乎被人刻下了……字跡？
非常深！非常用力！用尖銳的東西刻下去的！
我的指尖順著那些深深的刻痕移動，努力辨認著筆畫。
第一個刻痕組合……像是……一個姓氏？“李”？不……“張”？“張”！
姓張！
后面跟著兩個字……名字？筆畫很多……“國”？“強”？張國強？一個名字？
我的指尖迅速移向旁邊另一處殘破封條的下方。同樣深深刻下的字跡！
“王”……“海”？王海？
再旁邊！“劉”……“芳”？！劉芳！
一個又一個！密密麻麻！在照片所能觸摸到的范圍內，在那些撕毀的封條下方，墻壁上被人用瘋狂的力量，刻滿了名字！張偉！趙敏！錢超！孫麗！……
這些是誰？！前住戶？！那些“消失”的人？！
我的指尖因為極度的恐懼和激動而劇烈顫抖，幾乎無法控制。就在我幾乎要崩潰的時候，指尖觸碰到了照片最下方，靠近邊緣的地方。那里沒有封條，只有墻壁，但同樣刻著一行字。這行字刻得異常深，異常大，筆畫間充滿了某種難以言喻的、令人窒息的絕望和警告：
**“名字……是錨點……也是……飼料！記住你是誰！但……絕對！不要！說出它！”**
飼料！又是這個詞！名字是飼料？！喂給誰？！
“轟！”
仿佛一道驚雷在混沌的腦海深處炸開！所有線索碎片——詭異的規則、黃色的雨衣、借鹽的黑眼、自相矛盾的指令、墻壁上刻滿的名字、還有這觸目驚心的“飼料”警告——被一道冰冷刺骨的光猛地串聯起來！
“幸福社區”……
這里根本不是家園。
它是一個巨大的、精密的……飼養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