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室內游樂園中充斥著孩子們的笑鬧聲、塑料球翻涌的碰撞聲，還有甜膩的棉花糖香氣。

這是商場頂樓一家新開的親子主題樂園，下午時分，正值高峰。泡沫球池里擠滿了穿著校服、臉上掛著汗珠的孩子。滑梯入口處排著小小的身影，期待地等著下一個沖刺。

方渝站在樂園外不遠處的一家開放式咖啡廳內，她點了一杯黑咖啡，沒有加奶也沒有糖，放在手邊幾乎沒喝幾口。她低頭盯著電腦屏幕，眉頭緊鎖，指尖在鍵盤上飛快敲擊著內容。

她背包里那臺筆記本電腦此刻正在運行著一個預算模型。上頭的數字不停跳動，而她正在擬定一份初步盡職調查提綱——這是顧希聲的項目，被稱為Robofield的下一輪融資材料。

方一言就在不遠處的泡沫球池里，他扎進白藍交織的海洋球堆里，小臉紅撲撲地朝她揮手：“媽媽，看我！”

“看到了寶貝，別跑太快。”方渝抬頭笑著回應，眼神溫柔片刻，卻很快又被閃爍的屏幕吸引回去。

但她的神情顯然有些心不在焉。

——她收到一條來自公司的內部系統短信：

【請盡快與Robofield項目負責人顧總聯系，他在會議結束后希望半小時內收到評估模型初稿。】

她原本已經回復了：

【請告訴他我稍晚會發過去，我在外面有事，會盡快處理。】

她看著手表，時間正在向“半小時”那個節點逼近。

“媽媽，你不是說陪我嗎？”一言跑回來拉她的手，小臉上帶著汗，眼睛亮晶晶的。

“當然會陪你，媽媽說話算話。”方渝蹲下身，輕輕捏捏他的小鼻子，“媽媽在這邊等你，你去玩那邊的小滑梯好不好？滑三次就回來，我帶你吃好吃的。”

小男孩點點頭，興奮地又跑回了球池。

方渝嘆了口氣，重新坐回咖啡廳長椅上，敞開電腦頁面，努力地讓自己回到工作狀態。

而在她看不到的另一側，咖啡廳最角落的一席位上，顧希聲坐在靠窗的位置，手中端著一杯還沒拆蓋的美式。

他沒有喝一口。

他的眼神，正落在那個熟悉的身影上。方渝的動作太熟悉了——咬著唇盯著電腦屏幕、眉宇緊蹙，偶爾抬頭看一眼孩子，眼里卻全是心疼與焦急。

他原本只是想遠遠看一眼。

自從在公司得知她請假，他心中就止不住地焦躁。也許是太久沒有真正看見她，哪怕只是一個背影，也讓他情不自禁地想靠近。

那孩子，方一言——顧希聲默念著這個名字。他不姓秦，不像秦楓。而且從剛才開始到現在，秦楓根本沒有出現。

他不是沒查過秦家的狀況，也不是沒聽說秦楓的名字。那是個囂張、任性的繼承人，最不缺的就是緋聞對象。

“她真的跟秦楓在一起了嗎？”顧希聲自語，手中咖啡微微一晃。

他想不通。

他只看到一個女人，瘦了很多，眼神里全是疲憊，卻還是在孩子面前勉力支撐的樣子。

咖啡廳的玻璃映出她的身影，她正用手托著額頭，敲鍵盤的動作漸漸慢下來，偶爾揉一揉太陽穴。

忽然，一道刺耳的孩子哭聲從樂園那頭傳來。

“哇啊啊啊啊——媽媽！！！”

方渝猛地一震，騰地站起身來，整個人瞬間沖了出去。

她看見一言坐在球池邊，捂著腳，眼淚流滿了整個小臉。工作人員和兩個孩子的家長站在一旁，神色慌張。

“寶貝你怎么了！”方渝沖到他身邊，蹲下抱住他，一摸腳腕就感到孩子微微顫抖。

“我跳下來的時候……哇啊啊……我的腳好疼……媽媽……”

“是自己摔的嗎？有沒有撞到別人？”

“沒有……是我自己跳下來……”孩子一邊哭一邊搖頭。

顧希聲已經不知何時站起身，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們。他終于放下咖啡，邁步走向游樂場外。

方渝焦急地想把一言抱起來，可她太瘦小了，孩子哭著掙扎，一言已經四歲，雖然不重，卻也不是能輕松抱起的年紀。

她一手想扶住孩子，一手還回頭看自己放在長椅上的電腦，電腦上還有未保存的文件，還有顧希聲那邊催著的評估數據。

她大腦已經快要炸開了。

“我來抱他！”

耳邊傳來一道熟悉低沉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果斷。

顧希聲快步走到她身邊，沒有猶豫，蹲下身輕松將一言抱起：“走，上我的車，去醫院。”

孩子的哭聲越來越大，小小的身體因為疼痛抽噎得厲害，緊緊揪著顧希聲襯衫的領口，小臉埋在他頸窩里，眼淚一滴一滴砸下來，浸濕他衣領。

方渝緊緊跟在顧希聲身后，心亂如麻。

“你車停哪了？”她聲音發緊，呼吸有些不穩。

“就樓下，跟我來。”

電梯一路下行。電梯壁面反射著三人的身影，男的穩重沉默、女的狼狽焦急、孩子依偎在懷中哭泣。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混亂的情緒，但其中最沉靜的一環，卻是顧希聲。

他抱著孩子的動作并不生疏，手臂托住孩子膝彎和背脊，姿勢既熟練又安穩。他低頭看著懷里的方一言，聲音盡量柔和：“一言，不哭了，我們現在去醫院，醫生會幫你看傷，好不好？”

孩子哽咽著點點頭，但仍忍不住抽泣，汗水和淚水混雜，臉色泛白。

電梯門一開，顧希聲徑直往停車場走。他車停在B1層最靠近電梯的一個車位，是一輛深灰色的SUV。他一手打開副駕駛門，把方一言小心地安置在兒童安全座椅上，再快速系好安全帶。

“我來坐后排。”方渝立刻拉開車門，上車前不忘回頭看了眼自己背包，“我……我的筆記本落在上面了……”

“我去拿。”顧希聲立刻應道，“你坐著，照顧孩子。”

“不用了，我去拿，你帶他先走，我之后打車過去醫院。”

“方渝，你沒搞清楚現在誰該先顧。”他語氣罕見的強硬，語氣壓低但不容拒絕，“我讓司機幫你拿回來，你和我送孩子去醫院，孩子比工作重要。”

她怔了一下，最終沒再爭辯，點了點頭。

車子啟動，一路駛出停車場，朝最近的市立醫院駛去。車廂內，一言窩在座椅里，斷斷續續地抽泣著，一手攥著媽媽的手指，一手揪著他自己褲腳。

方渝一只手輕輕撫摸著他的發頂，低聲安慰：“很快就到了，乖，一言別怕。”

后座很安靜。顧希聲沒有開音樂，也沒有再多問什么，只是偶爾從后視鏡里看她一眼。

方渝坐在顧希聲車上，思緒突然飄遠。想到同事說顧希聲半小時內就要看到報告，“他不是也在外面嗎，還以為周末的時候多忙呢？！讓我那么急地趕報告”，思及此處，方渝在后座偷偷瞪了顧希聲一眼。

而顧希聲什么都沒發現，他從后視鏡看過去，之看到她眼神里透出的疲憊。

到醫院時，顧希聲一路把孩子抱進去，掛號、登記、X光檢查，他都在第一時間替方渝辦妥。她則一直牽著一言的手，陪他做檢查、進診室、安撫他每一次驚慌和疼痛。

“是輕微骨裂，需要石膏固定，休養幾周。”醫生說完診斷結果，方渝終于松了口氣，但心仍揪著。

孩子終于在注射鎮痛藥后沉沉睡去，被安置在急診外等候區的臨時床位上。小小的身體被毛毯蓋著，只露出紅撲撲的臉頰和纏著繃帶的小腿。

方渝坐在病床旁，手輕輕握著孩子的手指，安靜得幾乎沒有呼吸聲。

顧希聲從走廊另一頭走來，手里拿著兩杯熱豆漿。

“給你。”他把其中一杯放到她手邊，“你中午沒吃什么，這個不燙了。”

“謝謝……”她接過，嗓子干啞。

“我讓司機幫你拿了筆記本，到時候你找我去拿。”

顧希聲壞心地想讓方渝主動去找他，便讓司機把筆記本送回了他的家里。

她輕輕嗯了一聲，沒有說話。

病房外，方渝看著顧希聲，“謝謝你今天送我來，接下來沒什么事情了，就不耽誤你工作了。”

顧希聲聽到方渝的這些話有些煩躁，難道就一定要把界限劃的那么清楚嗎？

“你最近……都這么忙嗎？”他終于問出口，語氣輕緩，卻隱隱壓著一點克制。

方渝低頭盯著孩子，沒有回頭看他：“這不是你該關心的。”

“我不是為了追問什么。”顧希聲語氣仍舊平靜，但他眼神卻盯著她，“只是……看到你一個人帶著孩子，又帶著電腦出來工作——我不知道你這么辛苦。”

“那你現在知道了。”她淡淡道，“但也改變不了什么。”

“秦楓沒有陪你來？或者……他在忙？”

她眼神倏地變冷：“這跟你無關。”

他沒有立刻退縮，而是繼續盯著她：“那孩子……他不姓秦。”

“姓不姓不是你該問的。”她聲音忽然變得鋒利，“顧希聲，我已經說得夠清楚了，我現在的生活，不需要你來插手。”

他被她的話擊中，卻沒有轉身走開，而是低聲說：

“我只是……看你一個人這樣，覺得心疼。”

“你不用心疼我，我過得挺好的。”

“我想幫你。”顧希聲的聲音忽然帶著一點低啞，“即使我不是孩子的父親，我也想——”

“你說什么？”她霍然回頭。

顧希聲頓住，沒有再說出口。

他說不出“我也想當孩子的后爸”，那太像一種表白，也太像一種承諾。可他知道他愿意。

他想重新走近她，哪怕不是以愛人的身份。

——哪怕只是一個“可以幫她抱孩子”的人。

顧希聲不再和方渝談論這件事情，轉而走進了診療室去看方一言，醫生已經給方一言打完石膏了。

孩子皺著眉，咬牙沒哭。顧希聲心里忽地一緊，這孩子真的很堅強，跟方渝一樣，明明很疼，卻一聲不吭。

“叔叔……你是媽媽的朋友嗎？”方一言抬頭，聲音軟軟的。

顧希聲怔了一下，隨即笑著點點頭：“是啊，我是她的老朋友。”

“你人很好。”小孩認真地說，“像動畫片里保護媽媽的那種人。”

那一刻，顧希聲胸口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他低頭摸了摸孩子的頭發，輕聲說：“我也想保護你們。”

方渝看到顧希聲和孩子親近，趕忙擠開顧希聲，和方一言說“這位叔叔還有事要忙，言言先等一下，媽媽去醫院借一把輪椅，等會再來帶言言回家。”

方渝示意讓顧希聲出去，沒想到顧希聲卻像沒有接到方渝的暗示，自顧自說“言言，叔叔送你們回家吧，叔叔車里夠大，可以放下輪椅哦。而且叔叔…”顧希聲頓了頓，抬眼看向方渝，眼里像藏著一汪靜默的執拗，“而且叔叔想陪你們一會兒，不可以嗎？”

方渝的臉色微微一變，似是有些不悅，又有些說不清的復雜。

她當然知道顧希聲是什么意思。可他偏偏當著孩子的面說這話，讓她沒辦法開口拒絕。孩子現在的狀態，最需要安撫，她不想在這個時候讓一言看出什么。

“謝謝顧先生。”她努力控制語氣，壓低聲線，“但你已經幫了很多，送來醫院就夠了。后面我可以自己來。”

“那我去借輪椅。”顧希聲卻沒接她的話，徑自起身往外走，甚至回頭還朝方一言笑了笑，“叔叔馬上回來。”

方渝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些。

這個人，從前在實驗室里總是一副清冷又克制的樣子，連話都不多說幾句，什么時候變得這樣…不請自來？

她低頭望著孩子，小家伙因為剛剛受傷，臉色還有些白，窩在病床上抱著小手，一言不發。她撫摸著他細小的手指，忽然有些發愣。

不久，顧希聲就推著輪椅回來了。

“醫生說回去之后要注意休息，這種骨裂不需要住院，多些護理就好。”他說著，動作熟稔地將輪椅擺好，然后蹲下身輕輕把方一言從病床上抱了起來，小心地放入輪椅里。

孩子本能地往他懷里靠了靠，臉埋在他的肩膀邊，小聲說：“謝謝叔叔。”

“傻瓜，不用謝。”顧希聲低聲回他一句，動作輕柔得幾乎不像他平時的模樣。

方渝站在一旁，整個人仿佛被凍結了幾秒。她看著顧希聲的側臉，有些恍惚地想起當年在校園圖書館的某個清晨，他也這樣溫柔地替她拉開椅子，說：“別總熬夜寫論文，小心身體。”

“上車吧。”顧希聲回頭看她一眼，語氣溫和得像在說一句習以為常的日常，“你不是說，要帶孩子回家嗎？”

方渝一瞬間說不出話。

她想拒絕。她也確實應該拒絕。可當她看到方一言窩在輪椅上，眼睛亮晶晶地望著顧希聲，心里某個角落忽然松動了一下。

算了，就這一回。

她走過去，點了點頭：“我坐后排。”

顧希聲嘴角微揚，也不說話，推著輪椅穩穩地朝停車場走去。

夜風輕吹，車窗外是街燈拖長的影子。后座上，方渝靠著車窗，低頭看著昏昏欲睡的孩子，指尖輕輕理著他額前汗濕的發。

前座，顧希聲從后視鏡里看她一眼，眼里是藏不住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