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漪黑衣如墨,袖口銀線暗紋在陰處若隱若現,眉峰微蹙似凝寒霜,目不斜視,踏過滿地凌亂鵝卵石。
至消穢宮所在角落,地勢驟低,濕氣撲面。
泥濘地陷滿積水,腐草糾纏石塊,霉斑覆滿屋墻,苔蘚青黑如病瘡。
土墻傾塌處豁口猙獰,碎瓦堆疊如獸牙,低階宦官的粗笑聲自破窗漏出,混著遠處犬吠,令人脊生寒意。
此地如被宮城遺忘,活似流放之地。
墨漪與九九剛繞過坍塌的土墻,便見兩名醉醺醺的宦官倚在墻邊,臉頰泛著不自然的潮紅,衣襟散亂,酒氣混著腐草味撲面而來。
九九指尖死死摳著墨漪的衣角,指甲幾乎要掐進布料,目光驚恐地瞥向宦官腰間半露的銹跡斑斑的短刀。
墨漪皺眉,這里畢竟是大內,他們總不敢光天化日下傷人——可這個念頭剛閃過,身后又傳來布料摩擦聲,兩名宦官從殘墻后轉出,渾濁的眼珠在墨漪的黑衣與九九發髻間散落的銀絲上反復打轉。
“站?。 睘槭谆鹿偻蝗槐┖龋娜送瑫r抽刀,刀鋒在陰濕空氣中泛著冷光。
墨漪掌心暗暗凝力,卻聽九九喉間擠出一聲沙啞驚呼。
四人已呈扇形圍攏,刀刃逼近衣襟,刀尖幾乎貼上墨漪的頸側。
“此處無人,殺了便如碾死螻蟻?!?/p>
一宦官舔著刀背,目光貪婪掃過墨漪腰間——那里本該綴著牡丹金簪,此刻卻空蕩蕩。
墨漪暗罵一聲,掌心驟然浮現淡紅光暈,花瓣如星火綻開,眨眼間凝成一朵灼灼牡丹。
宦官們瞳孔驟縮,喉間發出壓抑的驚呼,卻仍不退半步。
“動手!”為首宦官猛撲而來,墨漪急催法力,牡丹化作風刃席卷,四人卻被狂風刮得踉蹌跌退。
趁此間隙,墨漪拽住九九手腕欲突圍,卻聽身后衣料撕裂聲——一名宦官竟扯住了九九的衣領,尖刀直抵她咽喉!
“九九!”墨漪不及多想,腳尖狠蹬地面撲向刀鋒。
千鈞一發之際,宦官手腕卻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尖刀脫手飛出,扎入泥地。
殘墻后傳來急促腳步聲,伴著冷冽聲線:“你們在做什么!”
眾人回頭,卻見當朝皇帝夏景明踏著碎瓦而來,玄色龍紋袍角沾著泥漬,身后侍衛已架刀抵住宦官后頸。
景明目光掃過墨漪掌心未散的花瓣殘影,最終落在她衣襟被刀鋒劃破的裂口上,眉峰驟擰。
混亂中,一名三十余歲的宦官突然從側方撞倒持刀宦官。
那人眼角下垂,面相溫厚,灰袍玄帽下卻透著凌厲。
他撲向倒地宦官奪刀,卻被對方狠踹腹部,彈跳而起仍緊攥刀刃。
另一持刀宦官欲助陣,卻見石塊憑空飛來,精準砸中手腕,尖刀落地時發出悶響。
幾乎同時,年輕宦官如鬼魅現身,壓住一名宦官扣住手腕。
眨眼間,所有持刀者皆倒地哀號,或捂臂或抱膝,狼狽逃竄。
“娘娘,您沒事吧?”
年輕宦官轉身,墨漪這才看清他相貌——約二十歲,單眼皮鳳眼俊美異常,臉頰一道疤痕非但未損容色,反添幾分颯爽。
他體態修長,躬身行禮時動作矯捷利落。
“下官溫螢,奉衛內常侍之命暗中護衛,失禮之處,請娘娘海涵?!?/p>
墨漪從未見過此人,卻聽出他語調暗藏機鋒。
她瞥向溫螢腰間未佩宮牌,掌心殘光悄然斂去。
“原來是小硯子安排……”此人行事如暗刃,倒襯他脾性。
“汝救吾命,自當銘記?!?/p>
墨漪目光掃過逃竄宦官背影,“此輩非尋常盜賊,刀銹卻刃利,當有內宮授意?!?/p>
“下官亦疑皇太后?!?/p>
溫螢壓低聲音,“她雖幽禁,爪牙仍在?!?/p>
“可她如何……”墨漪蹙眉,忽想起景明曾說太后暗脈未斷,心頭寒意更甚。
“另有一人……”她環顧四周,那見義勇為的宦官早已無蹤。
“方才撞倒持刀者,亦是小硯子麾下?”
“下官不識,許是巧合路過。”
溫螢答得謹慎,墨漪卻瞥見他袖口微抖——此人說謊時,總會不經意掩住腕疤。
灰袍玄帽的低階宦官服色……若只是路過,竟敢孤身攔刀,俠義膽魄令人驚嘆。
若再有緣相逢,必當面謝。
墨漪蹲下身,指尖輕觸九九顫抖的手腕。
“汝無事否?”
九九仍癱坐在地,眼淚簌簌落下,睫毛沾著塵土,小臉憋得通紅。
墨漪暗嘆,方才尖刀抵喉的驚險,任誰都會驚魂未定。
“身上無傷否?”
她伸手欲拉九九起身,女孩卻猛地抱住她,哭聲響亮如幼獸哀鳴。
墨漪衣襟被淚水浸濕,喉頭哽住——自己竟將這般嬌小的身軀卷入險境。
“汝可速回夜明宮。”
墨漪抬頭尋溫螢,卻見九九死死攥住她袖口搖頭,淚眼倔強。
“娘娘剛救我性命……”
她抽噎著抹臉,鼻涕與淚混作一團,“我要陪在娘娘身邊!”話音未落,又吸了吸通紅的鼻尖。
墨漪胸中涌起異樣暖流,酥麻感攀上脖頸,喉嚨發緊。
這般直白的信賴,是她入宮以來從未嘗過的滋味。
“……不勝感激。”
她喉間擠出沙啞應答,掌心無意識地攥緊,指甲掐進掌心。
三人踏入消穢宮,腐霉味撲面如毒霧。
院門斜塌半邊,門柱蛀孔密布,恍若朽骨。
黃褐襦裙的宮女們弓腰搓洗木盆衣物,手背青筋凸起如枯藤。
她們面容憔悴,膚色蒼白如浸水紙,老嫗與少女混雜其間,竟無人抬眼瞥視。
九九縮在墨漪臂彎,指尖摳進她衣袖,眼珠驚恐地掃視周遭——這被稱作“宮女墳場”的地方,連風聲都裹著嗚咽。
苔蘚覆頂的屋舍內,霉斑如蛛網爬滿墻皮。
領路的宦官眼珠渾濁無神,死魚般盯著地面,草草拋下“難問出話”的警告便遁入陰影。
房簾污穢垂落,溫螢劍眉緊擰,手握刀柄立于門側,目光如鷹掃視廊道。
墨漪牽九九入內,霉臭更濃,嗆得人眼眶生疼。
窄室僅一床,木架吱呀作響。
床榻上蜷著個枯瘦身影,白發稀如殘雪,散亂覆在凹陷的臉頰。
皮膚皺如曬裂的樹皮,顴骨凸出,眼窩深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