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眉心皺痕愈深。
四歲稚童淪為奴婢,這與他想象中深閨千金的清冷氣質(zhì)全然不符。
茶盞在他掌心漸涼,喉頭卻哽著一團灼火:“查不出出身?”
小硯子頷首:“奴婢來源各異,或生于世代奴籍之家,或出自饑寒村落,亦有異族俘虜與落魄良民。玄妃的來歷,只怕是楊家刻意抹去了痕跡?!?/p>
殿內(nèi)炭火噼啪作響,小硯子眼角紋微微顫動,似有隱憂:“與這般身世成謎之人交涉,終究險峻……”
景明忽抬眸,目光如刃:“險非險,只看如何利用?;侍笕糁揞l頻造訪玄妃,必生疑動。玄妃越引人矚目,咱們的局便越好布?!?/p>
他嗓音漸沉,近于耳語:“你安插在各宮的耳目可曾探出動靜?”
小硯子喉結微滾,低聲回稟:“那宦官與宮女仍蟄伏未動?!?/p>
景明唇角繃緊,掌心不自覺攥緊冷茶盞。
自軟禁皇太后那日起,他便如抽絲剝繭,悄然瓦解其勢力根基。
眼下只需將對方腳底基石逐一撬盡,再斷其退路,便能織成密不透風的羅網(wǎng)。
他深知,若急于撕破臉面,反會驚蛇亂局——如今太后仍沉醉于權柄未失的幻夢,這正是最佳時機。
景明站在窗前,陽光灑滿殿內(nèi),卻照不進他陰沉的眼底。
他死死攥著茶杯,指節(jié)發(fā)白,仿佛要將瓷盞捏碎。
胸腔里翻涌的恨意如寒冬冰刃,刺得心肺生疼。
“只差最后一步了……”他低語時,喉頭顫動如困獸,最后一口茶咽下,舌尖卻嘗到血腥味。
墨漪匆匆回到夜明宮,發(fā)髻微散,銀絲在鬢角若隱若現(xiàn)。
她將紫檀木盒重重擱在案上,取出矢車草與檳榔子,藥碾聲“咔嗒咔嗒”響個不停。
她弓著背,衣袖滑落半截,露出腕上淡青舊疤。
忽聽身后異動,她猛地抬頭——小硯子竟無聲立在門邊,黑影投在她顫抖的睫毛上。
“你……怎會進來?”墨漪險些打翻藥碾,聲音尖得破音。
小硯子慣常冷硬的臉上浮起一絲譏笑:“后門未鎖,我繞了西廊?!?/p>
他瞥向藥末,鼻腔輕哼:“磨藥?看來那身宮女衣裳果然好用?!?/p>
墨漪撫平袖口褶皺:“確探到些事。
翡翠耳飾纏的幽鬼,似是前帝時的班鶯女……”
小硯子眉峰驟擰:“班鶯女?廢太子在位時,她已‘病逝’了。”
“正是?!?/p>
墨漪指尖摳進掌心,“其侍女名冊,你可查得?”
“無由翻卷必引疑。”
小硯子眼底閃過一絲焦躁,“若強行查探,恐驚動太后耳目?!?/p>
墨漪忽冷笑,眼底淬出寒光:“既如此,我便另尋個‘由頭’。”
小硯子喉結微動,靜候她下文。
深夜的夜明宮西側(cè),池水泛著冷冽的月光。
墨漪踏進池中,夜衣浸濕貼緊身形,發(fā)髻散開的黑發(fā)隨水波起伏。
她指尖摳著掌心,將藥糊一碗碗潑向發(fā)梢——那是用矢車草與檳榔子碾成的毒汁,混著灰末熬制的暗紅漿水。
池水刺骨,她咬住下唇,血腥味從齒縫滲出,仍機械般重復著動作。
不遠處,小硯子的影子悄然逼近。
墨漪察覺異動時,那人已立在三步之外,慣常冷硬的臉上竟浮起譏笑:“在磨藥?看來這宮女的衣裳,倒成了你的好幌子?!?/p>
他伸手輕撩她濕發(fā),銀絲驟然顯露,月光下如碎雪紛飛。
“你……!”墨漪觸電般后退,藥碗“啪”地摔碎。
池水濺濕裙擺,她弓著背,腕上淡青舊疤在濕袖下若隱若現(xiàn)。
小硯子逼近半步:“銀發(fā)……前朝皇族血脈。你究竟藏著什么秘密?”
墨漪喉頭顫動。
她忽然扯出一抹冷笑,眼底淬出寒光:“秘密?不如先說說你為何深夜在此——你們的‘巡查’,倒比幽鬼更讓人膽寒。”
小硯子眉峰驟擰,袖中暗藏的匕首悄然抵住她后腰:“少轉(zhuǎn)移話題。那藥糊……是解咒的‘蝕骨散’吧?你究竟為誰解毒?”
墨漪忽覺寒氣從脊背竄上,卻故作鎮(zhèn)定撫平袖口褶皺:“為誰?自然是為那翡翠耳飾纏著的幽鬼?!?/p>
她忽抬頭,銀發(fā)仍滴著水,眸中卻燃起灼灼火光,“班鶯女的魂魄不散,定有未了之怨。若查侍女名冊,或許能尋到當年真相……”
小硯子喉結微動,靜默片刻,忽收了匕首:“內(nèi)務府的名簿,我會想辦法。但你最好記住——染黑頭發(fā)、扮作宮女,這戲碼若被太后察覺……”
他尾音漸沉,陰影徹底籠罩住她顫抖的睫毛。
池水仍在流動,墨漪低頭凝視自己的銀發(fā)。
那些曾被灰塵掩埋的月光之色,此刻卻如刀鋒般刺目。
她想起白日里景明攥著茶杯的指節(jié),想起那雙浸透仇恨的眼睛……或許這深宮里的秘密,終會在某個寒夜,如她濕透的衣袍般,再也藏不住分毫。
上上代的皇帝即位后,對前朝皇族展開了一場血腥清洗。
他派出無數(shù)官兵,翻遍每一寸土地,將逃亡的皇族逐一捕殺,連襁褓中的嬰孩也不放過。
墨漪之所以能活下來,全因母親的身份——她并非嫡系皇族,而是地位低微的婢女所生,未被列入誅殺名冊。
母親逃命時年紀尚輕,倉皇間將銀發(fā)染成黑色,隱入市井。
她藏身青樓,成為一名妓女,暗中生下墨漪。
若女兒的頭發(fā)是黑色,或許便能平安長大,但命運偏偏給了她如月色般的銀發(fā)。
母親抱著襁褓中的嬰兒,指尖顫抖地撫過那耀眼的銀絲:“但愿這顏色帶來祝福而非詛咒……墨漪,愿你長命如雪,安穩(wěn)度日。”
她將女兒頭發(fā)染黑,藏在暗處哺育。
但秘密終究泄露。
某日午后,教坊使帶著南衙士兵闖入青樓。
樓中姐妹以尖叫與爭執(zhí)拖延時間,母親趁機拽起墨漪,沖向巷口。
“快跑!”她踉蹌著穿過人群,銀發(fā)在混亂中顯露一抹銀光。
官兵的吼聲逼近,母親忽然察覺——追兵的目標只有自己。
她猛地將墨漪塞進坊門陰影里,雙掌死死按住女兒的肩膀:“躲在這里!無論聽見什么聲音都不要出來。
等安靜了,立刻回家。
天黑前必須離開,否則坊門關閉,你就永遠被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