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劍宗。
玉子叩枰的脆響驚散澗中流云,明滄瀾執黑子的手突然懸在半空。石案對面,執白的丹陽長老皺眉望著天際驟亂的劍氣──一道青色身影撞開山門結界,驚起千重飛鳥。
“混小子又亂闖什么...”
話未落,聽雨軒的沉香木門被砰然撞開,魏清風青衣染血踏入。
丹陽長老的云子啪嗒落進琉璃盞:“清風你──”
“青石鎮獸潮已平。”魏清風垂眸面無表情,“十二玉麒麟,我殺了。”
丹陽長老瞪大眼睛。
明滄瀾指尖黑子裂開蛛網紋,他嗅到弟子身上濃重的血腥氣,那不屬于妖獸腥臭的妖血,而是神族特有的冷香。
“嗯。”他若無其事地點點頭,“殺了便殺了,那蕭──”
“我今晚去找他。”
“......也好。”明滄瀾不緊不慢地把手中的黑子放在棋盤上,“去休息吧...換身衣裳。”
“是。”
待淺青劍光消失在云海,“胡鬧!”丹藥長老終于暴起,白玉棋盤應聲而碎,“宗主太慣著他了!殺的又不是十二頭豬妖,天神殿若問罪...”
“那你說咋辦,殺也殺了。”明滄瀾白他一眼,拂袖掃開滿地殘棋,廣袖在虛空中帶出一道漣漪,青石鎮的畫面浮現。
六歲的小翎攥著魏清風的劍穗咯咯直笑;許萬象提著菜刀將醉酒的劍修攆出客棧;十二玉麒麟的鎏金戰靴碾碎糖葫蘆......
最后定格在魏清風抱著顱骨碎裂的女童,霜天劍意凍住眼角將落未落的淚。
“唉。”丹陽長老拂袖跌坐石凳,“這是第幾次了?”
“第七次嘍。”明滄瀾苦笑,“自蕭客行接任天神殿,這孽徒每見天神殿踏云紋便要發瘋──就白露那幾天,他拆了人家半座觀星臺就為了救只雜毛雀兒。”
“他們之間...”丹陽長老詫異了,“到底何愁何怨?”
天神殿主殿。
玉階映著血月泛起冷光,蕭客行屈指輕叩主座扶手的麒麟首,金線繡的廣袖滑落,露出腕間猙獰的黑龍刺青。梅姬跪在九級玉階下,滿地星砂襯得紫紗裙擺閃閃發亮。
“一個破獸潮而已。”他笑眼彎彎,指尖摩挲著手中酒盞的紋路,“十二玉麒麟還未歸?”
“殿主您修煉不知。”梅姬美眸低垂,“今晨卯時...玉麒麟命燈就已全息。”
鎏金酒盞突然停在唇邊。
“死了?”蕭客行垂眸望著盞中倒影,自己嘴角還噙著笑,“那本座的「游龍」鞭...豈不是白費了?”他忽然揚手潑了梅姬滿臉酒液,琥珀瓊漿順著她蒼白的臉滑進衣衫,“不中用的東西。”
梅姬低下頭。
蕭客行沉默片刻,“...罷了。”他起身,赤足而下踩過滿地星砂,“讓人去玉華池備些龍髓香──記得添三勺鮫人淚。”
“是。”
戌時的月光浸著血色,魏清風撞碎天神殿結界時,「霜天」劍的寒意已凍住檐角金鈴。
劍尖滴著寒露,十二重天門在他身后次第洞開,最后一扇玄鐵門轟然炸裂時,副殿主梅姬的紫紗裙裾正拂過鎏金香爐,她轉身的剎那,三枚毒針已釘入魏清風足前三寸。
看清來人,女人美眸驚訝的瞪大,可瞬間又恢復正常。
“魏仙長...夜闖小女子閨閣...”梅姬指尖纏繞起一縷青絲,紗裙滑落半邊香肩,她紅唇勾出譏誚弧度,“我是真怕我家殿主吃醋。”
“要不然...您請回?”
「霜天」輕鳴震碎毒針,劍氣掀翻梅姬鬢邊的金步搖。魏清風踏著滿地星砂逼近,殿內三千明燈映出他眼里翻涌的血色,“你主子呢?”
梅姬低笑,“您來的不巧,殿主正沐──”
劍鋒抵上咽喉的剎那,她頸間瓔珞應聲而裂。魏清風面無表情,“帶路。”
“哎呀呀,何必這么大火氣。”梅姬媚笑一聲退開三丈,“好啦...璇璣門左轉第三,你的好師弟正泡著呢。”
“魏仙長可要輕些,我家殿主細皮嫩肉的緊...”
玉華池。
霧氣裹著龍髓香漫過白玉階,魏清風冷臉撩開第九重紗幔時,正見蕭客行浸在瑤池邊。男人精壯后背滿是傷痕,水珠順著脊骨滑入腰窩,明燈在那些新舊交錯的疤痕上鍍了層金光。
水面漂著的金盞隨他抬手輕晃,感受到來人氣息,“師兄?”男人語氣突然像浸了蜜糖似的甜,蕭客行轉身時帶起水花漣漪,“師兄夜來此地,是要與本座共浴?”
“別叫我師兄。”
魏清風修長手掌裹著勁風猛地抽在臉上,蕭客行整個人飛出去撞碎池中假山。玉石崩裂聲中,他抹著唇角血絲仰頭癡笑,“見面禮嗎,我好喜歡。”
“兩年不見,師兄還是這么會疼人。”
魏清風劍尖挑起池邊玄袍甩過去:“穿上。”
“師兄怕我冷?”蕭客行不接,任由衣袍滑入池底,赤身踏著白玉階走來時,鎖骨處三枚金釘在明燈下泛起幽光──正是鳴劍宗懲戒叛宗之人的魂釘。他指尖拂過魏清風胸膛,熾熱的呼吸噴在對方耳邊:“當年你親手釘的魂釘,我一直舍不得取。”
劍鋒刺入肩胛時,蕭客行反而迎上去。血線順著「霜天」劍紋蜿蜒滴落,在白玉地面綻開朵朵紅蓮。“師兄可知這三枚魂釘多妙?”他喘息著握住劍刃,“你避我不見的這兩年,每當我思念你至發狂,便轉動金釘...痛極了,就能夢見你在論劍崖教我劍招...”
“我不想再提那些舊事。”
魏清風的聲音染上一絲顫抖,「霜天」哐當砸在白玉地面,他掐住蕭客行的脖子把人抵在玉池旁屏風上。
“為何派十二玉麒麟去青石鎮?”
“師兄不是最清楚么...你不肯見我...我就想...用他們的眼睛看看你...”
蕭客行的喉骨咯咯作響,卻笑得眼尾飛紅:“自然還有替師兄分憂...咳...萬獸澤的瘴氣漫的蹊蹺...我──”他瞪大眼,對面那人忽然紅了眼眶,眼淚像珠子一樣掉個不停。
“師兄...哭了?”蕭客行的聲音陡然變了調,掙扎著抬手撫上魏清風的臉。溫熱的淚落在他掌心,他用舌尖卷走那滴咸澀。“師兄......”
“你別叫我師兄...”魏清風的手扣住蕭客行肩頭,指尖幾乎掐進對方皮肉,“她們死了,被你養的狗...”
“小翎顱骨碎了,萬象甚至連一個完整的尸身都沒有──這就是你想看的?”
“...你說誰死了?”蕭客行怔怔望著他通紅的眼眶,“許姐做的醬牛肉還沒教會我...小翎說要給我編新的劍穗...”
“師兄...你別咒她們呀...”
魏清風猛地揪住他的濕發拽近,“裝什么糊涂!你殿前十二神使屠我青石鎮百姓時,不是正透過他們的眼睛看戲么!”他甩出半枚染血的銀鈴,“那孩子一直戴著你送的鈴鐺!”
蕭客行瞳孔驟縮。他忽然想起半月前命十二玉麒麟去鎮壓獸潮時,那些神族眼里閃過的輕蔑。當時怎么說的來著?“一個人族村鎮而已...”
池中龍髓香突然混入腥氣,蕭客行低頭看著自己發抖的手指,那里似乎還殘留著之前小翎給他系紅繩時的溫度。小丫頭踮著腳抱怨:“蕭哥哥的手指這么涼,定是不好好吃飯!”
許萬象的圍裙擦過他手背,帶著醬牛肉的溫熱香氣。“這配飯吃是一絕!”她舀了勺琥珀色醬汁淋在他碗里,“香不,有機會姨教你做。”
“你說話啊!”魏清風染血的指尖突然掐住魂釘,金釘拔出帶起皮肉撕裂的黏膩聲響。
蕭客行猛地跌坐在地,魂釘離體的劇痛讓他眼前發黑,“我...”他張口卻咳出血沫,魏清風的劍意還在他經脈里橫沖直撞,“我派十二玉麒麟是為護著青石鎮啊!師兄信我...”
玉華池的霧氣凝成冰晶,簌簌落在魏清風顫抖的脊背上。“信你...”他忽然跪坐下來,挺拔的脊梁彎成月牙,破碎的哽咽溢出嘴角,“蕭客行!那是會偷戴你發冠的小翎...是你說要認作義妹的小翎啊!”
“你看著我。”他拇指抵住蕭客行下頜,鎏金漏刻的陰影斜切過兩人面龐,“看著我的眼睛說,那些年...都是假的么?”
“你既舍得她們,不如現在也殺了我!”
“師兄...”蕭客行嗓音發顫,攥住他的手腕將他扯入懷中,“你說我怎會舍得?”
魏清風的嗚咽悶在兩人交頸處,「霜天」在白玉地板上發出悲鳴。
“為什么...偏偏是你?若你不走...若你不走...”他忽然泄了力氣,前額重重磕在蕭客行肩窩,滾燙的淚混著血水流進對方胸膛,“我做錯了什么...你要用這種方式懲罰我......”
“師兄...”蕭客行指尖凝出匕首就要往心口扎,“是我錯了,我錯了好不好?你既不舍得她們,我便把命魂分你一半...你把我變成小翎模樣...”
“或者──”他語氣突然輕快起來,眼里裹著血色的癲狂,“我再選三百個聽話的傀儡給你殺,好不好?把天神殿的神使全練成尸傀...或者把那些神使的魂魄抽出來,塞進靈偶里讓師兄砍著解氣...”
魏清風徒手握住刃口,血滴在蕭客行雪白的胸膛上,他恍惚看見了兩個重疊的影子,一個是在他身后追著喊師兄的少年,另一個是面前視人命如草芥的天神殿主。記憶里蕭客行明亮的眼睛,與此刻赤紅的雙眼漸漸重合。
算了。
往日之事不可追。
魏清風忽然覺得疲憊至極,蕭客行的唇仍在翕動,那些瘋話裹著血沫在玉華池面蕩開漣漪。
“夠了。”魏清風起身,轉身時的衣擺掃過蕭客行伸出的指尖,帶起陣微涼的風,“你永遠不懂。”
“活生生的人,是塞不回傀儡里的。”
三千明燈燭火飄搖,蕭客行靜靜看著那道青色身影穿過紗幔,像是一副被水洇濕的墨畫,最終消散在白玉階盡頭。
梅姬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側,她抖開雪蠶絲外袍給蕭客行裹上,“早知如此,我應攔他的。”
蕭客行低笑,喉間血沫嗆得他弓起脊背,“你說,本座錯了嗎?”
“您明知答案。”梅姬的鮫綃帕子遞到他唇邊。
“罷了。”蕭客行接過,“得不到愛,恨也是好的...總比忘了強。”
“...恨也好,愛也罷。”金步搖垂下的流蘇遮住了眼底憂慮,梅姬放軟聲調,像哄孩童般撫平蕭客行凌亂的鬢發,“您都該離他遠些。”
蕭客行閉上眼,用指尖摩挲著那枚破碎的銀鈴。他何嘗不知道她的意思?
身為天神殿主的他,不該有弱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