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將近,細雪落滿天空城。
魏清風既應了要帶兩個孩子提前游歷皇城,自然不會與鳴劍大隊同行。浮生生蓮坐落于天空城最底處,平日御劍去此,不過須臾便穿過云層,什么景致也瞧不真切。但今日不同──魏清風刻意壓慢了減速,「霜天」載著三人徐徐攀升,好讓沈敜和溫不言將這天空城的奇景盡收眼底。
云靄漸散,天光乍破。
「霜天」劍破開流云,溫不言的驚呼卡在喉嚨里。
數(shù)不清的浮島懸于碧空,大的若垂天之云,小的似星子散落。青翠的藤蔓從島緣垂落千丈,開著熒藍花朵的巨木根系穿透巖層在云氣里舒展成虬結的脈絡。更遠處,禪意宗的浮島被金色佛光籠罩,鐘聲撞碎云濤:影殺閣的島嶼則隱在永夜般的黑霧里,唯有點點幽燈如鬼目閃爍。
“天機樓幻影!”溫不言突然指著左上方驚叫。一座半透明的八角塔樓倒懸于半空中,琉璃檐角墜著星砂羅盤,每轉動一度,便有流光瀑布般傾斜。
沈敜攥緊魏清風的衣帶,瞳孔映著前所未見的奇景。云浪間倏然掠過幾道劍光,有修士踏著玉葫飲酒高歌,彩衣女修駕著鸞鳥掠過,羽翼掃落的磷粉在風中綻成虹橋。
“抱穩(wěn)!”魏清風一聲清喝,劍鋒陡然下沉──
浩瀚皇城撞入眼簾。
巨島南北綿延數(shù)百里,朱墻金瓦的城池盤踞其上,宛若天神遺落的冠冕。
南城市井喧囂蒸騰著人間煙火,青灰瓦頂連綿如浪,早市炊煙混著叫賣聲漫過城墻;
中軸朱漆牌樓高聳,層疊錯落,商鋪酒樓鱗次櫛比,飛檐下懸掛的彩綢在風中輕舞,宛如流動的霞光。
及至北城,白玉橋跨過結冰的引鳳渠,渠畔梅林壓著碎雪,暗香浮動,長街華光燦燦,仙樂自雕欄畫棟間裊裊飄出。
而整座皇城最奪目的,是懸浮于北城斜上方那座孤島──
天神殿。
雪色宮殿群浮在云端,通體由無瑕白玉砌成,余暉為飛檐勾出金邊。萬丈云階自島緣垂落,似銀河倒掛,連接著下方凡塵般的皇城。殿宇間流瀉著淡金神光,將附近所有浮島映得黯然失色。純粹的、不容褻瀆的威壓籠罩四野,連呼嘯的風經(jīng)過那片空域時都變得溫順垂首。
“神權凌駕眾生...”沈敜喃喃道,腰間「邪」劍似有所感,在鞘中發(fā)出極輕的嗡鳴。他望著云階盡頭那片不染塵埃的雪色,圣潔,威嚴,與下方喧囂皇城割裂成兩個世界。
仙宮夜宴未啟,皇城的繁華與神殿的孤高,已在這片蒼穹下碰撞出無聲的雷鳴。
劍落皇城中軸時,墨色已浸透重霄。長街兩側的琉璃燈次第亮起,暖黃光暈漫過青磚街面,將人影拉得細長。
“我的天......”沈敜張著嘴,被溫不言拽著往前踉蹌。
南腔北調(diào)的吆喝聲撞進耳膜,目之所及皆是人間仙闕。盡管飄著小雪,三丈寬的主街也被擠得水泄不通,左側酒樓挑出鎏金酒幡,跑堂托著蒸籠穿梭如魚;右側珍寶閣的琉璃展柜流光溢彩;裹著獸皮的妖族扛著剛剝下的雷犀角叫賣;隔壁綢緞莊的鮫綃在燈下流淌著星河熒光。
“舅舅!好漂亮的糖畫!”溫不言撲向糖畫攤,執(zhí)勺的老翁笑呵呵一顛,金紅糖漿潑灑間凝成振翅的鳳凰?!昂美埠美病!蔽呵屣L揪著團子后領拎回來,“時候不早了,先辦正事。”
三人擠過摩肩接踵的人潮,停在一座九重飛檐的樓閣前。整座樓以紫檀為骨,琉璃做瓦,玄木匾額上“銜月樓”三字銀鉤鐵畫,檐角懸掛的玉鈴隨風輕響,清音竟壓住了滿街喧嚷。
“呦~魏公子!”輕笑從頭頂砸下來。二樓雕欄邊倚著個半披狐裘的身影,肩頭半露的肌膚勝雪,綴著銀鏈的腰肢不堪一握。那人身量高挑,指尖夾著細長煙桿,慵懶地朝下一點,琉璃階梯便自動延伸至三人腳下。
溫不言“哇”地蹦上臺階:“漂亮姨姨!”
沈敜仰頭望著那張濃艷近妖的臉──上挑的鳳眸嵌著紫水晶般的豎瞳,眼尾金箔花鈿一直蔓延到鬢角,紅唇勾起的弧度...他倒抽一口氣,拽魏清風袖子:“我的天......”
“這是蘇幕遮,銜月樓掌柜的?!蔽呵屣L憋著笑,看好友搖曳生姿地走下階梯,絳紫裙擺掃過琉璃階,漾開暗香。
蘇幕遮直接彎腰抱起溫不言,冰涼的指尖捏了捏團子臉蛋:“小不言真會說話~”又沖沈敜拋了個媚眼,“小郎君模樣也俊俏。”嗓音沉而慵懶,御姐般磁性。
“姨姨香香!”溫不言摟著他脖子蹭。
沈敜面紅耳赤地作揖:“仙、仙子......”
“哎呦。”魏清風噗嗤笑出聲,“蘇掌柜,看來你這張俊臉男女通吃啊?!?/p>
蘇幕遮紫瞳斜睨過來,煙桿“啪”地敲在他肩頭,“再笑,信不信今晚讓你睡馬廄?”他轉向呆滯的沈敜,突然伸手捏了把他臉頰,喉結在薄紗衣領下清晰滾動,“小弟弟,叫哥哥?!?/p>
溫不言揪著他衣襟的手僵?。骸?.....哥、哥哥?”
沈敜盯著那節(jié)線條凌厲的脖頸,靈魂都在震顫:“男的?!”
“行了,別逗孩子。”魏清風笑著拍開他的手,“這是沈敜,我?guī)煹埽瑧牙锬莻€你知道的。”
蘇幕遮紫瞳彎成月牙,抱著溫不言往樓里走:“這幾日夜宴人多得很,知道你們要來,特地留了兩間上房?!彼讣饴舆^柜臺上的客房名錄,果然滿步朱紅“已訂”印記,“一間給宋傾月留著,另一間...”紫瞳掃過魏清風,“你帶倆崽子擠擠?!?/p>
“有勞蘇掌柜?!蔽呵屣L笑著拋去一個錢袋子,蘇幕遮接過,紫瞳在靈石光芒里瞇成線:“夠爽快!”
回廊九曲,頂樓天字號房推開雕花木門,其內(nèi)暖玉鋪地,鮫綃垂簾,窗外正對中軸長街的十里燈火。
“被褥全是雪蠶絲新?lián)Q的?!碧K幕遮沒急著走,反倒抱著溫不言坐到熏暖的軟榻上,指尖拂過團子細軟的發(fā)頂,豎瞳在燈火里流轉著妖異的光:“藏了這么多年的小寶貝,可算讓我抱著了?!?/p>
溫不言仰著臉任他捏,琥珀眸子清澈見底。
蘇幕遮細細打量著團子,眼里透出幾分懷念,“這小臉兒...簡直跟他母親一樣漂亮...”他指尖又點了點團子眼角,“眼睛倒是隨了父親......”
正倚窗剝橘子的魏清風動作一滯。橘瓣停在唇邊,他垂眼盯著指尖沾的汁水,很輕地應了一聲:“......是啊?!?/p>
滿室暖光忽然靜了三分。
“咳?!碧K幕遮將溫不言塞進拔步床的軟枕堆里,煙桿“啪”地敲自己掌心,“瞧我,盡扯些陳年舊事?!彼鹕碜叩轿呵屣L身側,“你和月月近來可好?我酒樓生意忙得很,倒是沒時間去看你們?!?/p>
“好得不行?!蔽呵屣L扯了扯嘴角,把橘瓣塞進他嘴里,“只是你不在鳴劍那塊兒,想喝你釀的酒都喝不到。”
“這還不簡單?”蘇幕遮咬著橘子挑眉,“庫房多得很,走的時候你帶點。”他拍了拍魏清風的肩,“行了,不打擾你們歇息。”
香風掠過雕花門扉,余音散在走廊:“吃喝玩樂記我賬上,哥窮得只剩錢了!”
房門合攏,一室寂靜。
溫不言抱著軟枕滾到拔步床里側,琥珀眸子卻悄悄望著魏清風。舅舅正望著窗外出神,琉璃燈火流淌在他緊抿的唇線上,凝成一道鋒利的影。
沈敜沉默地坐到床沿。
方才蘇幕遮提及“母親”時,魏清風剎那的落寞像根細針,扎進他心底。他忽然想起那夜屋脊,溫不言揪著他衣角哽咽:“我連爹娘長什么樣都不知道...每次問,舅舅就抱著劍在院子里坐到天亮......”
暖爐噼啪炸開一顆火星。
沈敜把縮成團的溫不言摟進懷里,孩子細軟的發(fā)頂蹭著他下巴。那雙肖似父親的琥珀眼懵懂清澈,全然不知自己輕飄飄的一句話,曾在多少漫長黑夜里,化作舅舅喉間哽住的寒冰。
是什么樣的事,會讓父母拋下孩子?會讓魏清風連提都不敢提?
沈敜收攏手臂,將溫不言暖乎乎的小身子圈得更緊些。窗邊,魏清風終于起身吹熄了燭火。
“早點睡?!焙诎道?,劍修的嗓音有些啞,“明日南城有早市,小心起不來。”
溫不言應了一聲,在沈敜懷里蹭了蹭,呼吸漸勻。
沈敜卻睜著眼,看窗邊透出的皇城不眠的燈火。
這浮華仙都的夜色里,似乎藏著太多不可言說的沉疴。
雪沫撲簌簌敲著銜月樓的雕花木窗。
隔壁天字丙號房,樊川斜倚在熏爐旁,玄衣半敞,指間一枚銅錢大小的冰鏡正映著隔壁暖光──鏡中魏清風吹熄燈火的剪影,沈敜摟緊溫不言的手臂,皆纖毫畢現(xiàn)。
“快了......”他忽然輕笑。
冰鏡碎成齏粉,盡數(shù)落進掌心。男人起身推開雕窗──皇城夜風裹著煙火氣涌來,萬家燈火匯成一條匍匐在云島上的璀璨星河。
而星河盡頭,天神殿浮島的光芒圣潔依舊,像一柄懸在眾生頭頂?shù)?、冰冷的神權之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