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夜，靜得能聽見心跳的聲音。雪清瀾站在氈帳外，仰望著滿天星辰，那些閃爍的光點像是天神撒下的銀釘，密密麻麻地綴在深藍色的天幕上。三天之約已到，明日，她就要面對整個赫連部落的審視。她深吸一口氣，草原特有的青草氣息混合著遠處篝火的煙味涌入鼻腔，指尖不自覺地摩挲著衣角，布料在指腹下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身后傳來腳步聲，沉穩有力，每一步都像是丈量好的距離，她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這個腳步聲已經伴隨她半年有余，從初春到深秋，從她初來乍到的惶恐不安到如今的漸漸融入。

“睡不著？“赫連朔的聲音低沉而溫柔，像夜風拂過耳畔，帶著草原男子特有的粗糲質感。他的吐息在寒冷的夜空中凝結成白霧，又很快消散。

她微微側首，月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輪廓——高挺的鼻梁，線條堅毅的下巴，還有那雙深邃如夜空般的眼眸，此刻正映著星光，也映著她小小的身影。他披著一件狼皮大氅，領口的皮毛被夜風吹得輕輕顫動，整個人如同草原上最挺拔的那棵白樺樹。

“嗯。“她輕聲應道，聲音輕得幾乎要被草叢中的蟲鳴蓋過，“在想明天的事。“

赫連朔走到她身旁，與她并肩而立。他的肩膀幾乎要碰到她的，卻又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既不會讓她感到壓迫，又讓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的熱度。夜風掠過草原，掀起兩人的衣角，她的素白長衫與他的深色皮袍纏繞在一起，像命運無聲的糾葛，難分難解。

“怕嗎？“他問，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雪清瀾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嘴角揚起一個淺淺的弧度，眼角的淚痣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動人：“怕。但不是怕他們不接受我，而是怕……自己不夠好。“

赫連朔轉頭看她，目光灼灼，像是要把她的模樣刻進心底：“你比任何人都好。“

她搖頭，一縷發絲從鬢角滑落，被風吹得輕輕飄動：“你不明白。在中原，我是罪臣之女，流亡至此；在草原，我是異族，無根無憑。我拿什么讓你們的族人信服？拿什么配得上赫連部落的族長？“

赫連朔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力道不重，卻不容掙脫。他的手掌寬大粗糙，掌心有常年握刀留下的繭子，磨蹭著她細膩的肌膚，帶來一陣微妙的戰栗。

“看著我。“他命令道，聲音低沉而堅定。

雪清瀾抬眼，與他四目相對。月光下，他的眼睛像是兩潭深不見底的湖水，倒映著她略顯蒼白的臉。

“你救了我們的戰士，改良了弓箭，用智慧幫我們擊退敵人——這些，還不夠嗎？“他聲音低沉，字字如鐵，“雪清瀾，你不需要向任何人證明什么。若他們不服，我就用刀讓他們服；若他們不敬，我就用戰功讓他們敬！“

他的掌心滾燙，熱度透過肌膚傳來，雪清瀾的心跳陡然加快，胸口像是揣了一只不安分的小鹿，撲通撲通地撞擊著肋骨。夜風吹亂了她的發絲，有幾縷調皮地拂過他的臉頰，又被他伸手輕輕撥開。

“赫連朔……“她輕喚他的名字，嗓音微顫，像是風中搖曳的草葉。

“我不在乎規矩，不在乎血脈，我只在乎你。“他逼近一步，氣息灼熱，帶著淡淡的馬奶酒香，“清瀾，答應我，別再猶豫了。“

夜風卷起她的發絲，拂過他的臉頰，像無聲的催促。遠處傳來牧羊犬的吠叫，還有守夜人低沉的歌聲，飄蕩在草原的夜色中。雪清瀾閉了閉眼，長睫在臉上投下扇形的陰影，終于，輕輕點頭。

“好。“

這個簡單的音節仿佛耗盡了她全部的勇氣，卻又讓她如釋重負。赫連朔的眼中瞬間迸發出耀眼的光彩，像是夜空中最亮的那顆星辰。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臉，拇指輕輕摩挲她的臉頰，像是捧著世上最珍貴的寶物。

“明日之后，“他低聲承諾，“我會讓你成為草原上最幸福的女人。“

——

翌日清晨，金色的陽光灑滿草原，將草尖上的露珠照得晶瑩剔透。部落中央的空地上，人群已經聚集。氈帳之間的空地上鋪著嶄新的羊毛毯，長老們坐在最前方，神色各異。巴圖眉頭緊鎖，布滿皺紋的臉上寫滿不贊同，其他幾位長老也交頭接耳，顯然對今日之事心存疑慮。族人們則圍在一旁，竊竊私語，目光時不時瞥向站在赫連朔身旁的雪清瀾。

雪清瀾今日穿了一襲湖藍色的長裙，這是赫連朔的母親生前留下的衣裳，只在重要場合才會取出。裙擺上繡著精致的云紋，腰間系著一條銀色的腰帶，襯得她腰肢纖細，身姿挺拔。她的黑發被編成草原女子常見的發辮，發間點綴著幾顆小小的銀鈴，隨著她的動作發出清脆的聲響。

赫連朔一身族長正裝，狼皮大氅披在肩頭，腰間懸著祖傳的彎刀，刀鞘上鑲嵌的寶石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他環視眾人，目光如炬，聲音洪亮如草原上的號角：

“今日召集各位，是要宣布一件事——“

“族長！“巴圖突然打斷他，拄著拐杖站起身，目光銳利如鷹隼，“您當真要娶這位中原女子？“

人群頓時騷動起來，議論聲如同潮水般涌起。幾個年輕女子投來嫉妒的目光，而年長的婦人們則憂心忡忡地搖頭。

赫連朔眼神一冷，周圍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巴圖長老，我的話還沒說完。“

巴圖卻不肯退讓，布滿青筋的手緊緊握著拐杖：“赫連氏百年來從未與外族通婚！這是祖訓！更何況，她身份不明，仇家未清，若因她引來禍端，誰來負責？“

雪清瀾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甲陷入掌心，帶來一絲刺痛。但她的背脊挺得筆直，下巴微微抬起，目光平靜地迎向巴圖，不卑不亢。

赫連朔冷笑一聲，手按在刀柄上，指節泛白：“我來負責。“

“族長！“幾位長老同時起身，面露焦急。其中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上前一步，“請您三思啊！草原上的規矩不能破，這是祖先留下的訓誡！“

赫連朔抬手，示意眾人安靜。他的動作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人群立刻安靜下來，只有風聲在耳邊呼嘯。

“我知道你們的顧慮。“他沉聲道，聲音在空曠的草原上回蕩，“但雪清瀾早已證明了自己的價值——她救過我們的族人，助我們贏得戰斗，甚至改良了弓箭，讓我們的戰士更強！這樣的女子，難道不配站在我身邊？“

人群安靜了一瞬，隨即有人低聲附和。那些曾經被她救治過的戰士們互相交換眼神，微微點頭。

巴圖卻仍不松口，皺紋縱橫的臉上寫滿固執：“可她終究是外族人！赫連氏的族長夫人，怎能不是草原兒女？她的血統不純，將來生下的孩子——“

赫連朔眸色一沉，眼中閃過一絲危險的光芒，正要開口，雪清瀾卻輕輕拉住了他的衣袖。

“讓我來說。“她低聲道，聲音輕得只有他能聽見，卻堅定如鐵。

赫連朔側目看她，見她神色堅定，琥珀色的眼眸中閃爍著不容拒絕的光芒，終于點頭退后半步，但手依然按在刀柄上，隨時準備為她擋下所有非議。

雪清瀾上前一步，面對眾人，陽光灑在她身上，為她鍍上一層金色的光暈。她的聲音清亮如泉，在草原上流淌：

“各位長老，各位族人，我雪清瀾自知身份特殊，本不該奢望成為赫連氏的一員。但既然命運讓我來到這片草原，既然赫連朔選擇了我——那么，我愿意用余生證明，我配得上他的信任，也配得上你們的接納。“

她頓了頓，從懷中取出一卷羊皮紙，小心翼翼地展開。紙張已經泛黃，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工整的小字，還配著精細的插圖。

“這是我這幾日整理的醫術筆記，包括箭傷處理、疫病防治，以及幾種草原常見毒草的解藥配方。“她將羊皮紙遞給巴圖，動作恭敬卻不卑微，“我知道，言語無法打消你們的疑慮，但時間可以。我愿意用我所學，守護赫連部落，就像……守護我自己的家。“

巴圖接過羊皮紙，老花眼瞇起，低頭翻閱。隨著閱讀的深入，他眉頭漸漸舒展，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其他長老也湊過來看，神色逐漸緩和。紙上記載的醫術之詳盡，解法之精妙，遠超他們的想象。

“還有，“雪清瀾繼續道，聲音在風中清晰可聞，“若你們仍不放心，我可以立誓——此生絕不背叛赫連氏，若有違背，天地共誅！“

她的聲音不大，卻字字鏗鏘，回蕩在每個人耳邊。說完，她拔出赫連朔腰間的匕首，在掌心劃出一道口子，鮮血頓時涌出，滴落在腳下的草地上，滲入泥土。

人群安靜了片刻，忽然，一位年長的婦人站了出來——她是部落的醫者，曾受雪清瀾指點。老婦人顫巍巍地走到雪清瀾面前，握住她流血的手，用衣角輕輕包扎。

“我信她。“老婦人高聲道，聲音雖然沙啞卻擲地有聲，“她的醫術救過我孫兒的命，她的心，比草原上的泉水還干凈！“

緊接著，曾被她救治過的戰士們也紛紛出聲支持。一個年輕戰士擠到前面，大聲說：“上次與黑狼部落交戰，若不是雪姑娘的止血藥，我早就流血而死了！“

“她教我們改良的弓箭射程更遠了！“另一個戰士附和道。

“她幫我接生時救了我妻子的命！“一個牧民激動地說。

支持的聲音越來越多，如同草原上的春風，漸漸融化了長老們臉上的冰霜。

巴圖看著手中詳實的醫術記錄，又抬頭望向雪清瀾。少女站得筆直，受傷的手被老婦人握著，臉上沒有一絲怨懟，只有堅定的神情。老人長嘆一聲，皺紋似乎更深了：“罷了……若族長執意如此，老夫也無話可說。“

赫連朔嘴角微揚，大步上前，握住雪清瀾的手，高舉過頭：

“從今日起，雪清瀾就是我赫連朔的妻子，赫連部落的族長夫人！“

人群爆發出歡呼聲，年輕的戰士們吹響號角，低沉的聲音在草原上回蕩；婦女們笑著拍手，銀飾叮當作響；孩子們在人群中穿梭嬉鬧，將新鮮采摘的野花拋向新人。

雪清瀾的眼眶微微發熱，視線有些模糊。她轉頭看向赫連朔，輕聲道：“謝謝你。“

赫連朔低頭，額頭抵著她的額頭，呼吸交融，聲音低得只有她能聽見：

“不用謝。因為從今往后，我的命是你的，你的命也是我的——我們，生死與共。“

夕陽西沉，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交融在一起，再不分彼此。遠處傳來馬頭琴悠揚的旋律，還有人們歡快的歌聲，慶祝著這場跨越族別的結合。

風起草原，誓言如歌。

他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