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時分,赫連部落的營地里彌漫著濃稠的晨霧,如同融化的牛乳般在氈帳間流淌。雪清瀾系緊最后一根行囊綁帶,指尖在堅韌的皮革上留下幾道細微的顫痕。她的動作很輕,像是怕驚擾了這最后的寧靜時刻。氈帳內,母親正將曬干的藥草分裝進小布袋,蒼老的手指在晨光中顯得格外枯瘦,動作比平日慢了許多,每一捻都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
“娘,您真的不跟我們一起走?“雪清瀾第三次問道,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落在水面上。她蹲下身,幫母親將最后一束雪蓮塞進布袋,花瓣上的露珠還未干透,沾濕了她的指尖,冰涼如淚。
婦人抬頭,眼角細密的皺紋在晨光中如同干涸的河床,縱橫交錯。她的眼睛和女兒如出一轍,只是多了幾分歲月的渾濁:“傻孩子,我這把老骨頭經不起奔波了。“她將藥包塞進女兒的行囊,動作輕柔卻不容拒絕,“巴圖長老答應照顧我,你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像是早已下定了某種決心。
雪清瀾剛要說話,帳外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踏碎了清晨的寧靜。赫連朔掀簾而入,帶進一股凜冽的晨風。他穿著輕便的皮甲,上面還掛著晶瑩的露珠,在晨光中閃閃發光,顯然已經忙碌多時。他的目光掃過母女二人,敏銳地察覺到空氣中凝重的氛圍,了然地退后半步:“我再去看一眼馬匹。“他的聲音低沉而溫柔,像是怕驚擾了什么。
待他離開,母親突然抓住雪清瀾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瀾兒,你過來。“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幾乎是氣音,帶著某種隱秘的緊迫感。她從枕下取出一個褪色的香囊,布料已經磨損得幾乎透明,邊緣處繡著的梅花圖案也已模糊不清。倒出一枚青銅鑰匙,鑰匙表面刻著繁復的紋路,在晨光中泛著古老的銅綠。
“這是你父親留給你的最后一樣東西,在將軍府老宅的......“母親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幾乎成了耳語。
“將軍府不是被查封了嗎?“雪清瀾驚訝地接過鑰匙,冰涼的金屬觸感讓她指尖微微發麻。鑰匙齒痕奇特,與她見過的任何鎖具都不匹配,顯然是為了某種特殊的機關打造的。
“地下有暗室。“母親的眼睛在晨光中亮得驚人,像是燃燒著最后的火焰,“你父親留下的證據,都藏在......“
帳外突然傳來嘹亮的號角聲,打斷了這隱秘的交談。赫連朔的聲音緊接著響起,隔著帳簾顯得有些沉悶:“清瀾,該出發了。“他的語調平靜,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力量。
母親最后抱了抱女兒,力道大得幾乎要將她揉進骨血里。雪清瀾能感受到老人瘦弱的身軀在微微顫抖,像是風中搖曳的殘燭。“記住,活著比報仇重要。“她在女兒耳邊低語,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血的味道。
——
營地中央,五十名精銳騎兵已列隊等候。這些戰士都是赫連朔親手挑選的,每人配三馬,攜雙弓,馬鞍旁掛著裝滿箭矢的箭囊和行軍水袋。他們沉默地檢查裝備,皮甲摩擦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偶爾抬頭看向族長帳方向的目光里帶著復雜的情緒——有敬畏,有擔憂,還有幾分難以言說的期待。
巴圖長老正在分發最后的干糧,老人佝僂的背影在晨光中顯得格外單薄。他手中的干糧袋是用特制的羊皮縫制的,里面裝著能長期保存的奶疙瘩和肉干。見赫連朔走來,老人遞上一個皮囊,囊身用上等牛皮制成,表面烙著部落的狼頭徽記:“特制的馬奶酒,能御寒。“他的聲音沙啞,像是許久未喝水的人,眼中閃爍著難以掩飾的擔憂。
赫連朔接過酒囊,突然單膝跪地,這個舉動讓周圍的戰士們都屏住了呼吸。“部落就拜托您了。“他的聲音很輕,卻重若千鈞,像是將整個部落的命運都交付在了老人肩上。
老巴圖渾濁的眼中泛起水光,他顫抖著從脖子上取下狼牙項鏈——那是族長繼承人的信物,每一任族長在繼位前都會佩戴。項鏈上的狼牙已經磨得發亮,在晨光中泛著溫潤的光澤。老人將它掛在赫連朔頸間:“長生天保佑你們。“他的聲音哽咽,像是喉嚨里卡了什么東西。
當雪清瀾走來時,等候的戰士們不約而同地挺直了脊背。經過那場戰斗,再沒人敢輕視這個看似柔弱的中原女子。她穿著便于騎射的皮甲,柔軟的皮革貼合著身體曲線,既不妨礙動作又能提供必要的保護。長發高高束起,用一根簡單的皮繩綁著,樸素中透著干練。腰間除了短刀還掛著那枚鎏金令牌,令牌上的虎頭在晨光中栩栩如生,仿佛隨時會咆哮而出。
赫連朔翻身上馬,動作干凈利落,沒有一絲拖泥帶水。他伸手將她拉上鞍前,這個舉動引來幾聲善意的起哄——草原漢子向來不屑與婦人共乘,但族長夫婦顯然是個例外。有年輕的戰士吹了聲口哨,立刻被身旁的老兵拍了下后腦勺,但眾人的眼中都帶著笑意,緊繃的氣氛稍稍緩解了些。
“出發!“
赫連朔的聲音如同出鞘的利劍,劃破了清晨的寧靜。馬蹄聲如雷,驚起一群早起的云雀,灰褐色的鳥群撲棱棱地飛向天空,在晨光中劃出凌亂的軌跡。雪清瀾回頭望去,晨霧中的部落漸漸模糊,只有母親的身影久久立在原地,像一株倔強的老樹,在風中屹立不倒。
赫連朔的手臂環過她的腰際,溫熱的掌心貼在她的小腹上,聲音混在呼嘯的風里:“舍不得?“他的呼吸噴在她的耳畔,帶著淡淡的馬奶酒香,熏得人耳根發熱。
她搖頭,發絲拂過他長著胡茬的下巴,帶來細微的癢意:“只是沒想到,有一天會這樣離開草原。“她的聲音很輕,幾乎被馬蹄聲淹沒,但赫連朔聽得一清二楚。
“我們還會回來。“他的唇幾乎貼在她耳畔,聲音低沉而堅定,像是某種不容置疑的誓言,“帶著你父親的清白,帶著我們的孩子。“最后兩個字他說得很輕,卻像重錘般敲在雪清瀾心上。
這個突如其來的詞讓雪清瀾耳根發燙,臉頰騰起一片紅暈。她悄悄按住小腹——那里或許已經孕育著新生命,是臨行前夜母親悄悄告訴她的可能。老人精通醫術,從她的脈象中察覺了微妙的變化,卻只告訴了她一個人。這個秘密像一團火,燒得她心口發燙。
——
正午時分,隊伍抵達邊境峽谷。兩側峭壁如刀削,灰白的巖壁上寸草不生,在烈日下泛著刺目的白光。狹窄的谷底僅容五馬并行,頭頂的一線天空被巖壁切割成細長的藍色緞帶。赫連朔抬手示意隊伍減速,敏銳地察覺到異樣——太安靜了,連鳥叫聲都沒有,只有馬蹄踏在碎石上的脆響在峽谷中回蕩。
“有埋伏。“雪清瀾同時低語,手指已經摸上箭囊,指尖觸到冰涼的箭羽,帶來一絲安心。她的目光掃過崖頂,那里有幾處不自然的反光,像是金屬在陽光下閃爍。
仿佛印證她的判斷,崖頂突然滾下無數巨石!轟隆聲如同雷鳴,在狹窄的峽谷中形成可怕的回聲。赫連朔暴喝一聲“散開!“,同時猛夾馬腹。坐騎箭一般竄出,險險避過砸下的石塊,碎石擦著馬腿飛過,在皮甲上留下幾道白痕。
“中原人!“有戰士大喊,聲音中帶著難以置信的震驚。果然,崖頂上閃過制式鎧甲的冷光,那是中原軍隊特有的精鋼打造的甲片,在陽光下泛著刺目的寒光。
雪清瀾彎弓搭箭,動作一氣呵成,如同行云流水。三支羽箭連珠般射向崖頂,箭簇破空發出尖銳的嘯叫。慘叫聲中,一個黑影栽落懸崖,像塊破布般砸在谷底,發出沉悶的撞擊聲。赫連朔吹響特殊的號角聲,低沉渾厚的音波在峽谷中回蕩。戰士們立刻分成三隊,一隊繼續前沖,兩隊分別向兩側崖壁迂回,動作迅捷如狼群狩獵。
“不是普通駐軍。“赫連朔在顛簸中判斷,聲音因馬背的震動而斷斷續續,“是專門等我們的。“他的目光銳利如鷹,掃過崖頂的每一個可疑之處,手中的彎刀已經出鞘,寒光凜冽。
雪清瀾死死盯著前方谷口出現的騎兵方陣,突然渾身僵硬——那些騎士的鎧甲上,赫然刻著蟠龍紋!那是太子親衛獨有的標記,每條龍都有五爪,象征著至高無上的權力。更可怕的是,隊伍最前方的那名將領,頭盔下露出的半張臉她再熟悉不過——那是當年帶兵抄家的副將趙無恤!
“太子親衛...“她聲音發緊,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他們怎么會知道......“
赫連朔猛地勒馬,戰馬人立而起,前蹄在空中踢騰,發出驚恐的嘶鳴。前后都是敵人,他們被堵死在峽谷里了,如同困獸般無處可逃。
“族長!“一個滿臉是血的戰士從后方奔來,他的皮甲被碎石劃破,露出里面滲血的傷口,“托雷長老昨夜偷偷離營了!“他的聲音因憤怒而顫抖,眼中燃燒著熊熊怒火。
雪清瀾與赫連朔對視一眼,同時明白了叛徒是誰。但現在不是追究的時候,赫連朔迅速環顧四周,目光鎖定在右側一條幾乎被雜草掩蓋的狹縫上。那條縫隙窄得幾乎看不見,只有常年在此活動的人才會知道它的存在。
“進那條山縫!“他下令,聲音如同雷霆炸響,“棄馬!“這個命令意味著他們將失去最快的交通工具,但在生死關頭,保命比什么都重要。
訓練有素的戰士們毫不猶豫地執行命令,迅速下馬,將坐騎趕向谷口吸引敵人注意。雪清瀾被赫連朔拉著鉆入狹窄的巖縫時,聽到身后傳來此起彼伏的爆炸聲——敵人竟然動用了火藥!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中,碎石如雨點般砸落,有幾塊擦著她的臉頰飛過,留下一道火辣辣的痛感。
巖縫內陰暗潮濕,最窄處需要側身通行,粗糙的巖壁摩擦著皮甲,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赫連朔始終緊握她的手,另一手持刀在前開路,刀鋒在巖壁上刮出細碎的火星,照亮了前行的路。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終于出現亮光,如同隧道盡頭的光明,給人帶來無限的希望。
“是采藥人小道。“雪清瀾突然認出這條隱秘路徑,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通往白狼山!“她曾經在父親的兵書中見過這條小道的記載,那是邊境采藥人世代相傳的秘密通道,只有最熟悉地形的人才知道。
當他們跌跌撞撞沖出山縫時,眼前的景象讓所有人呆立當場——皚皚雪山矗立在云海之上,陽光照在雪峰上,反射出刺目的金光。而他們正站在萬丈懸崖的邊緣,腳下是深不見底的峽谷,云霧在谷底翻滾,如同沸騰的牛奶。
“沒路了...“一個年輕戰士絕望地說,聲音中帶著掩飾不住的恐懼。他的臉因失血而蒼白,嘴唇干裂出一道血痕。
赫連朔卻瞇起眼睛,目光如鷹隼般銳利:“看那里。“他的手指向遠方,指尖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懸崖對面,另一座山峰上隱約可見建筑輪廓,灰白的墻壁與雪山融為一體,若不仔細看幾乎無法分辨。雪清瀾倒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灌入肺部,帶來一陣刺痛:“懸空寺!“那是建在兩山之間的古老寺廟,由三道鐵索橋連接峭壁,據說是前朝一位高僧為修行所建,已經有三百年歷史。
問題是,他們所在的懸崖與寺廟之間,只有一條年久失修的索橋在風中搖晃,半數木板已經腐朽脫落,鐵索上銹跡斑斑,看起來隨時可能斷裂。
“能過嗎?“赫連朔問得干脆,眼中沒有絲毫畏懼,只有冷靜的評估和決斷。
雪清瀾仔細觀察:索橋由兩根主鐵索和若干輔助索組成,底部鋪著木板,兩側有簡易的護欄。大部分木板已經缺失,只剩下光禿禿的鐵索在風中搖晃,像是垂死的巨蟒。“一次最多兩人,而且......“她的聲音被突如其來的爆炸聲打斷。
巖縫處已經能看到追兵的火把光亮,晃動的光影在巖壁上投下猙獰的影子。赫連朔當機立斷:“你帶十個人先過,我斷后。“他的聲音不容置疑,眼神堅決如鐵。
雪清瀾剛要反對,卻見他眼中燃燒著不容拒絕的火焰。時間緊迫,她迅速點出十名身手最靈活的戰士:“跟我來!“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索橋在腳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每一塊踩踏的木板都像是最后的告別。雪清瀾強迫自己不看腳下的深淵,專注盯著前方,但余光還是能瞥見萬丈深淵下翻滾的云霧,像是張開的巨口,隨時準備吞噬失足者。冷風呼嘯而過,吹得索橋劇烈搖晃,她不得不抓住兩側的鐵索保持平衡,粗糙的鐵索磨破了掌心,滲出細密的血珠。
當她們終于抵達對岸時,追兵也已經沖出巖縫。火把的光亮在昏暗的峽谷中格外刺眼,像是地獄之火在人間燃燒。
“快過來!“她朝對岸大喊,聲音在峽谷中回蕩,驚起一群棲息在巖縫中的雪鴿。白色的鳥群撲棱棱地飛起,在陽光下如同一片飄雪。
赫連朔讓戰士們分批過橋,自己始終持刀守在橋頭。他的身影在懸崖邊顯得格外高大,如同一尊不可撼動的雕像。最后一個戰士剛踏上索橋,追兵已經撲到眼前。雪清瀾眼睜睜看著赫連朔被三個鎧甲武士圍攻,彎刀與長劍碰撞出刺目火花,金屬交擊的聲音在峽谷中回蕩,如同死神的獰笑。
“族長!“對岸的戰士們急紅了眼,有幾個已經拔出彎刀,想要沖回去救援,被同伴死死拉住。
赫連朔突然虛晃一招,身形如鬼魅般閃到一側,轉身沖向索橋。就在他踏上的瞬間,一個武士擲出長槍,鋒利的槍尖在空中劃出一道寒光,精準地擊中斷裂的橋索!
“不!“雪清瀾的尖叫與斷裂聲同時響起,撕心裂肺的聲音在峽谷中久久回蕩。
千鈞一發之際,赫連朔縱身躍起,抓住垂落的半截鐵索。巨大的慣性讓他狠狠撞上崖壁,后背與巖石相撞發出沉悶的聲響,但他死死抓住不放,指節因用力而發白,青筋在手背上暴起。借著擺動之力,他一點點向對岸移動,每一次發力都伴隨著粗重的喘息,汗水從額頭滾落,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雪清瀾跪在崖邊伸出手,指甲因用力而深深陷入巖石,指腹被鋒利的石棱割破也渾然不覺。當終于抓住赫連朔鮮血淋漓的手掌時,淚水模糊了視線,滾燙的液體順著臉頰滾落,滴在兩人交握的手上,與鮮血混為一體。
“我說過...“他喘著粗氣翻上崖頂,聲音因疼痛而斷斷續續,卻帶著不容錯認的堅定,“要陪你走到底。“他的嘴角有血跡,顯然是內傷發作,但眼中的火焰卻燃燒得更加旺盛。
追兵在對岸咒罵,卻不敢踏上完全斷裂的索橋。雪清瀾緊緊抱住赫連朔,聽到他胸腔里激烈的心跳聲,如同戰鼓般有力。他的體溫透過皮甲傳來,帶著生命的熱度,驅散了高山上的寒意。
“接下來呢?“有戰士望著高聳的雪山問道,聲音中帶著劫后余生的疲憊和迷茫。
雪清瀾擦干眼淚,指向云霧深處:“懸空寺有密道通往山后,那里......“她突然想起母親給的鑰匙,手指不自覺地摸向貼身的暗袋,“有個地方我們必須去一趟。“鑰匙冰涼的觸感讓她想起母親最后的擁抱,那個力道大得幾乎要折斷她肋骨的擁抱。
赫連朔順著她的目光望向南方,那里是中原的方向,是風暴的中心,也是他們必須面對的宿命。他的目光堅定如鐵,沒有絲毫退縮:“走吧。“他站起身,將彎刀插回腰間,動作因傷痛而略顯遲緩,卻依然帶著不容忽視的力量,“長風萬里,終有歸處。“
隊伍重新集結,向著雪山深處進發。雪清瀾走在赫連朔身側,忽然發現崖邊有一株雪蓮在風中搖曳,潔白的花瓣上沾著晨露,在陽光下如同鉆石般閃耀。那純凈的白,如同初生的希望,在這生死一線的絕境中倔強地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