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府舊址的圍墻外，夜色如墨般濃稠。初冬的寒風卷著枯葉在石板路上打轉，發出細碎的沙沙聲，像是無數細小的爪子在撓動。雪清瀾貼著斑駁的墻根移動，每一步都輕得像貓，靴底踩在松軟的腐葉上，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響。月光被厚重的云層遮擋，只偶爾從縫隙中漏下幾縷慘淡的光，勾勒出她纖細的輪廓。

三年來，這座曾經氣派的府邸早已被查封荒廢，朱漆大門上的封條已經泛白剝落，銅鎖銹跡斑斑。但今夜卻反常地有火光在院內游走——忽明忽暗的火把如同鬼火，在殘垣斷壁間游移不定，映照出幾個模糊的人影。

“夫人，東側有兩個哨兵。“隨行的赫連戰士巴圖壓低聲音報告，他的呼吸幾乎微不可聞，只有嘴唇在雪清瀾耳邊輕輕開合，呼出的白氣在寒冷的空氣中迅速凝結又消散。這位年近四十的老兵是赫連朔特意留下的精銳，臉上的刀疤在夜色中顯得格外猙獰。

雪清瀾微微點頭，從懷中取出一個青布小包。那是臨行前母親塞給她的迷香，用七種藥草精心配制，能讓人昏睡兩個時辰而不留痕跡。她的手指在布包上輕輕摩挲，感受著里面細膩的粉末，母親臨別時的叮囑猶在耳邊：“小心使用，風向不對會反噬。“

她小心地解開布包，指尖捻起一撮淡黃色的粉末。寒風適時地轉向，她抓住時機，將粉末輕輕揚向墻內。藥粉隨風飄散，如同無形的幽靈，悄無聲息地潛入將軍府的每一個角落。

不消片刻，墻內傳來重物倒地的悶響，接著是火把落地的“啪嗒“聲。雪清瀾豎起耳朵，確認再無其他動靜后，向巴圖使了個眼色。老戰士會意，蹲下身雙手交疊，給她搭了個臨時的踏腳。她的靴尖輕點他的掌心，借力一躍，纖細的身影如燕子般輕盈地翻過墻頭，落地時一片枯葉都沒驚動。

身后的戰士們暗自驚嘆——這位看似柔弱的中原夫人，身手竟比許多草原斥候還要敏捷。她的動作行云流水，沒有一絲多余的花哨，每個細節都精準得如同經過千百次演練。巴圖想起臨行前赫連朔的叮囑：“保護好她，就像保護我一樣。“現在他終于明白族長為何如此重視這個中原女子。

穿過雜草叢生的庭院，雪清瀾在一處假山前停住。這座假山原本是府中一景，如今卻已殘破不堪，青苔爬滿了表面的皺褶，幾株頑強的野草從縫隙中探出頭來。月光從云層中短暫地透出，照亮了假山底部的石縫，那里隱約可見一個鎖孔痕跡，被歲月侵蝕得幾乎難以辨認。

她取出青銅鑰匙，手指微微發抖。這把鑰匙是母親臨終前交給她的，說是父親留下的最后一件東西。鑰匙表面已經氧化發黑，但齒痕依然清晰，在月光下泛著古老的銅綠。

“守住各個入口。“她吩咐道，聲音輕得像一陣風，“若有異常，立刻示警。“她的目光掃過每一個戰士的臉，在黑暗中依然明亮如星。

戰士們無聲散開，如同夜色中的幽靈，迅速占據了府邸的各個要害位置。巴圖留在最近處，手中的彎刀在月光下泛著冷光，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四周。

雪清瀾深吸一口氣，寒冷的空氣灌入肺部，帶來一陣刺痛。她將鑰匙插入鎖孔，輕輕轉動。隨著一聲輕微的“咔嗒“響，假山竟然移開半尺，露出向下的石階。一股陳年的霉味混合著塵土的氣息撲面而來，像是打開了塵封已久的記憶。

暗室里的空氣帶著陳年的塵土味，吸入口鼻中帶著微微的澀感。雪清瀾舉著火折子，橘紅色的火苗在黑暗中跳動，照亮了眼前的景象——四壁全是書架，堆滿竹簡和賬冊；中央的石臺上，整齊排列著十幾個貼著封條的銅匣。最引人注目的是墻上懸掛的一幅北疆邊防圖，圖上密密麻麻標注著連她都看不懂的符號，有些地方還用朱砂畫了奇怪的圖案，像是某種密文。

“父親...“她輕喚一聲，喉頭發緊。火光照亮了石臺上一封未封緘的信。信紙已經泛黃，邊緣有些卷曲，但字跡依然清晰有力，墨色如新：

“吾女清瀾親啟...“

雪清瀾雙腿一軟，膝蓋重重磕在石階上，卻感覺不到疼痛。這是父親的筆跡！那熟悉的力道，每一筆收尾時微微的上挑，都和她記憶中一模一樣。她顫抖著捧起信紙，熟悉的墨香仿佛穿越時光撲面而來，將她帶回到兒時父親教她習字的場景——寬厚的大手包裹著她的小手，一筆一劃地教她寫下自己的名字。

“若你見到此信，為父已不在人世。莫悲慟，莫復仇，真相自會大白...“

信中提到一個驚人的秘密——太子與西域的勾結遠比想象中深遠。五年前所謂的“聯姻計劃“只是幌子，真正目的是借西域兵力發動政變。而雪將軍發現的，是一份太子與西域可汗密約分割北疆的盟書，上面詳細記載了如何用三座邊關要塞換取西域鐵騎的支持。

“...盟書副本藏于青龍寺佛龕之下，以此為證，可正朝綱...“

信末的日期讓雪清瀾渾身發冷——那是父親被問斬的前一天。這封信，是他明知必死時寫下的絕筆。她的指尖輕輕撫過那些字跡，仿佛能感受到父親書寫時的心情，那種明知必死卻仍要留下真相的決絕。

她正要查看那些銅匣，外面突然傳來急促的鳥鳴聲——赫連戰士的預警！那不是真的鳥叫，而是用特制的骨哨模仿的夜梟啼鳴，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

幾乎同時，暗室入口處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和鎧甲碰撞的金屬聲。雪清瀾迅速將信塞入懷中貼身的口袋，吹滅火折子，閃身躲到書架后方。黑暗中，她的心跳如擂鼓，在胸腔里劇烈震動，幾乎要沖破肋骨的束縛。

“仔細搜！“一個尖利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帶著令人不適的金屬質感，“太子殿下說了，找到東西的人賞千金！“

火把的光亮越來越近，橘紅色的光芒在書架間游移，將影子拉得很長，如同張牙舞爪的怪物。雪清瀾屏住呼吸，手指摸到腰間短刀，冰涼的刀柄給她帶來一絲安心。她能聞到追兵身上的汗臭和鐵銹味，聽到他們粗重的呼吸聲，甚至能感覺到他們呼出的熱氣噴在自己藏身的書架縫隙間。

就在追兵即將拐過書架的剎那，外面突然響起震天的喊殺聲。金屬碰撞的鏗鏘聲，箭矢破空的尖嘯聲，還有赫連戰士特有的戰吼，交織成一片死亡的樂章。

“是赫連人！“有人驚呼，聲音因恐懼而扭曲。

混亂中，雪清瀾看到為首的武士腰間晃動的令牌——蟠龍紋，太子府親衛！那人約莫三十出頭，面容陰鷙，左眼上有一道猙獰的傷疤，正是太子府有名的鷹犬趙無咎。她握緊短刀，正欲突襲，卻聽那人厲聲下令：“放火！燒了這里！“

火把被扔向書架，干燥的竹簡瞬間燃起熊熊烈火。火舌貪婪地舔舐著脆弱的紙頁，發出“噼啪“的爆裂聲，濃煙迅速充滿了狹小的空間。雪清瀾不得不沖向出口，與迎面而來的巴圖匯合。

“夫人快走！“巴圖滿臉是血，左臂不自然地垂著，顯然已經骨折，“我們被包圍了！“

將軍府外已是一片混戰。赫連戰士們背靠背結成圓陣，彎刀在月光下劃出冰冷的弧線。地上已經躺了七八具尸體，有敵人的，也有自己人的。雪清瀾剛沖出暗室，就被三名武士圍住。她側身避過第一刀，短刀精準刺入第二人的咽喉，熱血噴濺在她臉上，帶著鐵銹般的腥味。第三人卻被突然飛來的箭矢射中眉心，箭羽還在微微顫動。

“上馬！“一名赫連戰士牽來坐騎，馬兒不安地踏著蹄子，鼻孔張大，顯然也被血腥味驚擾。

他們且戰且退，身后是沖天火光。雪清瀾回頭望了一眼燃燒的將軍府，心如刀絞——父親留下的證據，就這樣毀于一旦...火光照亮了她的臉龐，映出那雙含淚的眼睛，淚水中倒映著跳動的火焰，如同她心中不滅的怒火。

不，還有希望！她突然想起信中所說的青龍寺。只要找到那份盟書副本...她的手不自覺地摸向胸口，那里藏著父親的信，紙頁緊貼著肌膚，仿佛帶著父親最后的囑托。

一支冷箭突然從側面射來，正中她肩膀。雪清瀾悶哼一聲，尖銳的疼痛如同烈火灼燒，瞬間蔓延至全身。她咬緊牙關，險些墜馬，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對抗疼痛。

“夫人！“巴圖驚呼，彎刀一揮，砍翻了偷襲的弓手。

“沒事...“她咬牙折斷箭桿，木刺扎入掌心，鮮血順著指縫滴落，“去青龍寺！“她的聲音因疼痛而略顯嘶啞，卻依然堅定如鐵。

隊伍沖破包圍，向城南疾馳。雪清瀾的視線因失血開始模糊，眼前的景物如同蒙上了一層薄紗，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但她死死攥著韁繩，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仿佛這樣就能抓住逐漸流失的意識。父親的信貼在她的心口，像一團不滅的火，支撐著她不斷向前。

同一時刻，黑狼谷深處。

赫連朔像幽靈般從懸崖裂縫中鉆出，臉上涂著黑泥，只露出一雙銳利的眼睛。他的皮甲外反穿著繳獲的黑狼部落服飾，粗糙的布料摩擦著皮膚，帶來細微的刺痛。身后跟著十名精銳，每個人都如同從地獄爬出的惡鬼，眼中燃燒著復仇的火焰。

谷中央的篝火旁，十幾個赫連部落的孩子被鐵鏈拴在一起，小臉上滿是淚痕和污漬。最小的不過五六歲，正蜷縮在一個稍大些的女孩懷里瑟瑟發抖。看守的武士正在喝酒吃肉，油膩的嘴角還掛著肉渣，對即將到來的危險渾然不覺。

赫連朔打了個手勢，戰士們無聲散開，如同狼群圍獵，每一步都精準而致命。他親自摸向最大的那頂帳篷——根據情報，黑狼族長應該在里面。帳篷由粗糙的獸皮拼接而成，縫隙間透出微弱的火光，隱約能聽到里面傳來說話聲。

就在他掀開帳簾的瞬間，一柄長劍突然刺來！赫連朔憑借多年征戰練就的本能側身閃避，刀鋒還是劃破了他的臉頰，溫熱的血液順著下頜線滴落，在寒冷的空氣中迅速冷卻。

“等你多時了，赫連族長。“帳內傳來低沉的笑聲，帶著勝券在握的得意。

火把亮起，照亮了一張赫連朔萬萬沒想到的臉——中原制式的精鋼鎧甲，腰間蟠龍紋令牌，還有那張似曾相識的面容...是柳輕塵！那個在河谷對峙過的太子謀士，此刻正端坐在黑狼族長的位置上，手中把玩著一柄鑲寶石的匕首。

“柳輕塵？“赫連朔的瞳孔驟然收縮，臉上的傷口還在流血，但他渾然不覺，“你怎么會...“

“沒想到吧？“柳輕塵把玩著長劍，劍身在火光下泛著冷冽的光芒，“黑狼部落早就是太子的棋子了。至于那些孩子...“他露出殘忍的微笑，如同貓戲老鼠般的愉悅，“不過是引你現身的誘餌。“

帳外突然殺聲四起。赫連朔心中一沉——中計了！他能聽到熟悉的赫連戰吼中混入了陌生的喊殺聲，那是中原軍隊特有的整齊呼喝。

“別擔心你的夫人。“柳輕塵慢條斯理地說，手指輕輕敲擊著劍柄，發出有節奏的輕響，“這個時候，她應該已經死在將軍府了。“

赫連朔的瞳孔驟然收縮，胸口如遭重擊，呼吸為之一窒。沒有任何猶豫，他的彎刀如閃電般出鞘！刀光如同死神的鐮刀，劃破帳篷內凝重的空氣，直取柳輕塵咽喉。

兩道人影在帳內交錯，刀光劍影間，赫連朔的耳邊回響著雪清瀾臨別時的話：“等我把家守好，就去接你回家。“可現在，家在哪里？他的刀法越發凌厲，每一擊都帶著雷霆萬鈞之勢，仿佛要將滿腔怒火都傾注在這一戰中。

黎明前的青龍寺，寂靜如墓。

雪清瀾強撐著最后一口氣，從佛龕下取出了那個油布包裹。她的手指已經因失血而冰冷僵硬，幾乎感受不到布料的質感。打開一看，果然是蓋著太子印璽的盟書副本！紙張已經泛黃，但上面的墨跡和朱砂印依然清晰可辨，每一個字都如同利劍，直指太子的叛國罪行。

“找到了...“她虛弱地笑了，嘴角溢出一絲鮮血，隨即眼前一黑，栽倒在蒲團上。她的意識如同風中的燭火，忽明忽暗，隨時可能熄滅。

“夫人！“戰士們慌忙扶住她，觸手處一片冰涼，她的體溫正在迅速流失。

雪清瀾的嘴唇因失血而蒼白，如同凋零的花瓣：“派人...送這個給...御史大夫周...“她艱難地說出一個名字，每個字都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他是...父親故交...“她的聲音越來越弱，如同蚊吶，幾乎難以聽清。

“那您呢？“巴圖急切地問道，粗糙的大手緊緊握住她冰冷的手指，仿佛這樣就能留住她逐漸消散的生命力。

雪清瀾望向北方，那里有她牽掛的草原，有她深愛的人。但現在，她不能回去——太子的人一定會追殺到底，她不能連累部落。她的目光越過眾人，仿佛看到了遙遠的赫連部落，看到了那個站在陽光下等她回家的男人。

“我自有去處。“她輕聲道，聲音如同風中飄散的蒲公英，輕柔得幾乎聽不見，“告訴赫連朔...等我...“她的眼皮越來越重，視野逐漸被黑暗吞噬。

意識消散前的最后一刻，她仿佛看到初遇時那個站在陽光下的草原族長，看到他向她伸出的手，聽到他說：“你是我的人，生死都是。“一滴淚滑過染血的面頰，落在青龍寺古老的青磚上，悄無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