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修交代完任務,便一頭扎進文件堆里,不再理會我。
嘖,有些要求,還是得自己主動提出來。
“還有事?”見我站著不動,他問。
“對,關于講話稿,有些地方沒弄明白……”
于是我掏出生產工具——一根兩頭燒成黑炭的細棍充作筆,以及林修兒子的廢紙本,準備做記錄。果然,他見之皺眉。
“把這些破爛玩意兒扔了。”他說。
“啊?”我故意把它們揣到他面前,讓他看得更清楚些:“可不能扔啊先生,好記性不如爛筆頭。這么重要的任務,不做好記錄,萬一我腦子記岔了,搞砸了怎么辦?”
“說明你蠢。滾回去伺候人。”
得。
我從容接過話頭:“誒,馬上扔先生——”
聽了我的應答,他斜眼瞥我,但表情似有松動。
接著他拉開抽屜,拿出一個物件遞給我,我雙手接過,看清楚是什么之后,忍不住驚呼:“鋼筆耶—”
黑亮的筆管和金屬夾扣,泛著奢華的味道,擰開筆帽,純金色筆尖刻著“Waterman”,仿佛在昭示它的高貴。
“這支自來水筆暫時借給你,干得不好,我隨時收回。”
“是,多謝先生!”
接著他又送了我一本布面軟抄。我的生產工具算是齊全了。
這是我來到這里后從未幻想擁有的東西,此刻它們安靜地在我手中,我心里頓然生出一股親切的酸楚和說不明的失落。
許是我忘記表情管理,林修又瞥了我一眼,只是眼底竟有一閃而逝的笑意。他不會以為我在感動吧?
呵,不至于。
我翻開軟抄本,擰開鋼筆,將筆帽套在筆端,正式進入角色。
“請問先生,可否跟我說說講話稿的具體要求?比如,您要出席什么類型的活動,講話主題是什么,到場都有什么人物,您以什么身份出席,講話時長多長,稿子字數是否有要求,風格偏嚴肅還是偏活潑?”
我一骨碌把問題全部吐出,對方沒有立刻回答。
林修一瞬不差盯著我,臉上再次露出那天在書房里的表情。
不是吧,又懷疑上了?
他終于開口:“你考慮的很周到。”默了默,補充:“即便是賬房劉經理,也未必有你想的那么細致。”
謝謝表揚,這是基操好吧。
接著他提出了一些要求,并交代了明天出席活動的相關事宜。
我知道,到這一刻他才算放心把事情交給我。
最后他提出,明天的活動,我以秘書身份一同參加。
我一一登記下來。
交待完畢,他朝我伸出右手,掌心向上。
什么意思?
givemefine?也不像啊。
我遲疑地、嘗試性地、顫抖地伸出我的右手……
他抬眼,看到我的傻樣,忽地反手一巴掌拍向我手背。
我痛呼一聲!
他一幅沒眼看的樣子,道:“把你本子給我看看!都記了些什么!”
“噢噢,好的先生。”我老實交出本子。
真是尷尬到老家了。人啊,果然還是不能飄,要時刻記住自己的位置,才不會做錯事。
但這也不能全怪我,與不熟的人溝通,最好口頭表達清楚,肢體語言什么的,容易產生誤解。這個道理他不是不懂,而是久居上位對下位者的傲慢罷了。你看,能隨時從他人的錯誤中吸取教訓,成長得更快……
“華有寧小姐?”我的名字突然間從男人嘴里吐出來,硬邦邦,冷冰冰。
我恭敬:“先生,叫我有寧就好。”別那么叫,怪怪的,特別是你。
他頷首,指著軟抄本里的一處,問道:“這是什么字?還有這個……這個,以及,這個……”
我湊過去看。
他指出的都是一些指代性的標志或一些簡體字,只是被我寫潦草了。我一一做了解釋,并說了一些接下來的書寫思路。
聽完后,他又沉默了。
大哥,是否可執行,你倒是給個回應啊。
與此同時,我的肚子又開鳴了。
他回神:“用午飯了嗎”
“沒有。”
“先去吃飯。”
我站著不動,他眼神詢問。我坦然看進他眼睛:“先生,我沒錢吃飯。”說完向他伸出了手。
十分鐘后,我來到附近弄堂口的一家云吞店,點了一碗云吞。
這家云吞店位于弄堂和大馬路的岔路口,視野不錯,可以看到往來車水馬龍,以及街對面一些中西混合式的商鋪。
咖啡廳,面包坊,鐘表鋪,很申城味道。
只是我口袋空空。
我只能安慰自己,云吞也很好吃,純天然不含任何化學添加劑……
等等,對面咖啡廳里,靠窗的女子好眼熟。
艾斯頭,上邊別著的石榴紅蝶形寶石發卡,私人訂制,價格高昂,整個申城找不出第二只。別問我怎么知道,上個月她過生日,林修托人從法國帶回來送給她,當時那得意的樣子猶在眼前。
是林家太太,林修的妻子。
此時她正與一名陌生男子對坐,捂嘴而笑,一只手托住下巴,另一只手把玩耳垂上的珍珠。下一秒,只見男子握住她的手,放到鼻子前嗅了嗅,又被帶著撫上男子臉頰,林太太羞澀垂首…
咦惹,我這是看到了什么神奇景象。
這林太太膽子也太大了,附近就是她先生的工作場所,不怕被發現嗎?
只是我擔心錯了對象,因為對方好像已經看到我了。
林太太扭頭看到我那一刻,我想也不想,站起身來轉身就跑。跑了幾步,躲到一處角落向外探去,發現對面咖啡廳里的兩人已不在位置上。
人呢?去哪兒了?被我撞見之后,心虛撤了?
完了,我不想成為“你知道得太多了”的那個人,怎么辦?
先回公司再說。距離下午三點越來越近,我得盡快趕回。
把工作做好,老板的私事少參與。
氣喘吁吁回到林修辦公室,準備開干。這是我來到這個世界能證明自己價值的第一份工作,能不能擺脫底層的困境,就看這次了,我必須把它做好,其它都是其它。
但是新的困境先發而至。
林修辦公室里,燙艾斯頭,別石榴紅寶石發卡的少婦,正端坐在林修平時坐的皮椅上。她看著我步履匆匆地走進來,眼神就像貓看著老鼠走進籠子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