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時候,我就想當皇后娘娘了,因為阿娘告訴我,皇后娘娘是世間上最尊貴的女人,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穿不進的綾羅綢緞。”
“我問阿娘說,當了皇后,父親就會接我們回京城嗎?”
阿娘說“興許吧。”
“我望著阿娘失落的眼神,就想著有朝一日,我一定會像鳳凰一樣涅槃重生,飛到金陵城,找到那棵可以棲息的梧桐樹,不為自己,也要為阿娘爭口氣。”
窗外艷陽高照,碧空如洗。
可宮室依然幽暗。
吱呀——
披香殿側門緩緩洞開。一名宮人躬身而入,手中托著的,是三尺白綾。
“娘娘,該上路了。”
姜長嬈聞言,神情未改分毫。她倚在錦墊上,一只通體玄黑的貓兒正伏在她膝頭。她伸出白皙纖細的手指,輕柔地撫過貓兒油亮光滑的脊背。那貓兒舒適地瞇起了眼,喉間發出低低的呼嚕聲。
“后來,我趁嫡姐回鄉祭拜,下毒讓她毀了容顏,主母沒有辦法,只能讓我頂替嫡姐入宮選秀,如果我要是生的普通便也罷了,可是上天偏偏賜予我一副這么好的皮囊,我聰明,智慧,識大體,上天這一切的美好品質賜予給我,不就是讓我當皇后的嗎?”
姜長嬈人如其名,最是百媚千嬌。
她生得極美,蛾眉婉轉,眼尾微挑,眉心一點天生朱砂痣,低眉斂目間,便是驚心動魄的艷色。
趙玉茵看著眼前這個垂死的女人,緩緩抬起手擺了擺,宮人識趣的幽閉宮門先出去了。
她看著眼前這個女人,竟有一種悲哀從心頭生起。
雖然,她曾恨極了她。
可如今,他們的處境卻是一樣的,一個亡國太子妃和一個亡國公主,如今太子妃先去了,自己的死期還會遠嗎?
趙玉茵搖了搖頭:“穗穗,我們都錯了,我們錯在投錯了胎,假如我們是男兒,我可以馳騁疆場,你可以科舉高中,也許南胤就不會那么快滅亡了。”
姜長嬈原是南胤丞相姜淵之女,只是她的生母出身著實卑賤,是青樓里的花魁,姜家不容于他們,將他們母女流放在杭城的老家。
頂替嫡姐入宮選秀后,她只是被封為太子良娣,因為皇后不喜歡她。
皇后喜歡的是端莊大方的大家閨秀,不是她這樣的狐媚子。
即便是太子趙承佑在椒房殿跪了一天一夜,也沒能為她求來太子妃的位置。
東宮里人人都說,太子妃遲早是林芝蘭的,那是皇后的親外甥女。
可是她怎能讓他們如愿,于是她借連城公主的手,毀了林芝蘭的名聲,讓林芝蘭不得不嫁給當年的探花邢照臨。
從那時起趙玉茵就恨上了這個女人,她恨這個女人毀了表姐的一生。
其實邢照臨算起來,應該算是姜長嬈的青梅竹馬,他受姜家庇佑,在姜家祖籍的私塾中讀書,姜長嬈不愛讀那些圣賢書,只喜歡阿娘的胭脂水粉,邢照臨就把那些圣賢書編成故事講給她聽,還攢錢給她買冰糖葫蘆吃。
如果不是后來她頂替自己的嫡姐入宮選秀,她應該是要嫁給邢照臨的,連阿娘也覺得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但是她不甘心,憑什么嫡姐可以做皇妃,自己就要嫁予一介布衣。
昔日這個翩翩少年,到姜家來找她,興奮的拉著她的手轉了幾圈:“穗穗,我中舉了,等明年殿試,我一定讓你成為狀元娘子!”
姜長嬈卻對他說:“阿照,我要進宮選秀了。”
多年以后,姜長嬈還記得那天,鳳拂過少年的肩頭,他什么也沒有說,轉身就走了,可長嬈知道,是他不愿意在她面前留下眼淚。
如果單是因為此,還不足以讓邢照臨日后與她反目成仇。
是后來,她利用他毀了林芝蘭的名聲,才徹底澆滅了少年心中的火熱。
兩年后,她已是趙承佑的太子妃。
成為太子妃的日子,其實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好過,趙承佑雖然沒有娶林芝蘭,卻迎納了御史之女韓宜漪與刑部侍郎之女宋月容為太子良娣。
這兩年里,她活的很累,但是只要看到阿娘的笑,她似乎又覺得不那么累了。
后來皇帝病重,太子監國,那是她距離后位最近的時候。
姜長嬈想,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只是,誰也沒想到,北乾的軍隊卻踏碎這了一場盛世的煙花,昔日的公主門人沈約,竟然是北乾長公主與其面首的兒子,他與北乾四皇子李玄靚內應外合,摧枯拉朽間就拿下了南胤的半壁江山,眼看金陵將破,邢照臨攜林家在此刻投了沈約,打著“為民請命”的旗號,披甲歸來,控制了整個金陵城,也將她軟禁。
人人都知道,邢照臨是李玄靚的左膀右臂。
是他為沈約事無巨細的提供了金陵城的軍防布局,是他在李玄靚屠殺皇宮時,精準的堵住了皇宮的逃生小路。
太子殉國而死,而她卻不能那么輕易的死,她還有阿娘。
為了活命,她不得不討好新君,敵國的四皇子李玄靚。
姜長嬈知道自己很美,也懂得利用自己的美。
就在她以為自己足以靠美貌站穩腳跟的時候,邢照臨卻說,姜長嬈是禍水,是該清的君側,會誤了四殿下的心,誤了四殿下的國。
在奪嫡的路上,不能有這樣的姜長嬈這樣的污點,前朝太子妃怎能常伴新君身側,他日史書工筆,定會說四殿下沉溺美色。
于是就有了今日的三尺白綾。
曾經的她害嫡姐毀容,毀林芝蘭名聲,辜負邢照林的真心
現在,輪到她了。
姜長嬈輕輕眨了眨眼,濃長卷翹的眼睫在眼瞼下投落一片淡淡的陰影,一行淚水從臉頰落下。
今日的陽光很好,讓她恍惚又看見阿娘在杭城小院里曬藥草,邢照臨背著書簍從巷口走來,手里攥著兩串冰糖葫蘆,紅得像她眉心那顆朱砂痣。
原來這一輩子,不過是從一個牢籠,走向另一個更深的牢籠罷了。
趙玉茵有些悵然地望著她。
“公主殿下,謝謝你送我最后一程,我這一生機關算盡,卻落得如此結局,最是咎由自取,報應不爽,如今身赴黃泉,也算是全了身后名聲,我姜長嬈這一輩子,沒有什么后悔的,但是唯一有件事,想求公主。”她輕撫著懷中的玄貓,抬頭望向這個眼前的亡國公主,好歹她曾有恩于沈約,沈約大概是不會殺她的。
“你說吧,只是如今我也是自身難保,只恨自己勇氣沒有隨皇兄去了。”趙玉茵神色黯然望著遠方。
“妾身想請公主告訴我的阿娘,穗穗是心甘情愿去了的,是要去地下與太子相聚了,雖然我一生中對不起很多人,但是我的阿娘,她從來沒有害過任何人,只是鄉間的一個普通農婦而已,還請公主全了妾身的一片孝心。”
說著,姜長嬈起身給趙玉茵行了一個大禮。
“不必行此大禮,如今你走了,我的時日怕是也不多了,只怕我是有心也無力,不過我聽沈約說,你的阿娘,被邢照臨接入了府中,他把你娘當親生母親照護。”說著趙玉茵連忙把姜長嬈拉了起來,曾經恨極了的人,如今在同一處境時,竟也惺惺相惜起來。
“如此,那便無憾了。”
這一世,這一生,姜長嬈不曾悔過,至少她曾轟轟烈烈的活著,百年之后,她大概會遺臭萬年吧。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猛地站起,用盡全身力氣,決絕地撞向冰冷的宮墻!
“砰——!”
一聲悶響,鮮血霎時染紅金磚,在她額間那點朱砂旁洇開刺目的紅。
趙玉茵驚駭地捂住了嘴。
宮人聞聲沖入,只看到那曾經艷冠金陵的女子,已無聲息。
姜長嬈死時,沈約正立在披香殿外。
一道宮門,隔了陰陽兩時,斷了卿卿性命。
他還是來晚了。
他從來沒有如此失態過,淚水幾乎是不可抑制的流了出來。
趙玉茵見過驚才絕艷的沈約,他一首詩就名揚京城。引得洛陽紙貴;見過光風霽月的沈約,他不為五斗米折腰,不事權貴;見過窮困潦倒的沈約,他身上唯余筆墨,于廠街夜市賣字提詩;見過刻薄寡恩的沈約,他命北乾士兵屠殺了自己父兄滿門,見過心機深沉的沈約,原來數十年的蟄伏不過是為了今時今日滅她趙玉茵的家國。
可唯獨沒有見過流淚的沈約。
如今的他已不是自己當年因惜其才華而破例收留的流民,而是北乾的國師,南胤的滅國者,殺她父兄的仇人。
是她看走了眼,看不清這一副疏風朗月似的高潔外表下,藏著的是一顆戾氣橫生、覆滿殺戮的心。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沈約說“以太子妃之禮,厚葬了吧。”
趙玉茵心頭泛起苦澀:姜長嬈啊姜長嬈,你斗了一輩子,至死……也未能戴上那頂鳳冠。
今日陽光鮮艷,天空中一朵云也沒有,風兒也不甚喧囂,真是個上路的好日子,也真是便宜了姜長嬈了。
連她曾經最瞧不起的姜長嬈都去了,更她遑論早已身無牽掛,世間無一親人了。
社稷死,公主死,這本該就是一個公主的信仰。
她當時之所以沒有死,是想好好問問沈約,為什么背叛了自己,后來又覺得有些好笑,他本就是自己門下一個再平常不過的門客,沒有什么恩義可言。
想到這里,趙玉茵抬頭望向了天空,這是她最后一次感受陽光照在臉上的感覺,一種不可觸及的溫暖。
只在頃刻間她拔下手中的簪子,直直插入沈約的脖頸之中。
這一切來的太快了。
在平時,沈約不會如此放松警惕的,這樣說來,姜長嬈的死,還算有些價值。
身邊的宮人顯然慌了神,連忙趕著叫太醫。
來不及了,她的玉簪上早就抹了毒藥,這本來是給她自己準備的。
做完這一切,趙玉茵沒有絲毫留戀。她拾起地上那匹素白,利落地系在殿外那株灼灼桃樹之上,將脖頸套入其中。有道是,披香殿外晴方好,一樹桃花葬三人。
姜長嬈并不知道她死后又發生了什么,現在的她只看見自己躺在邢照臨的懷里,準確的說是睡在了邢照臨和林芝蘭兩個人中間!
她不理解自己剛剛不是撞死了嗎?頭現在還能依稀感覺到疼痛,怎么現在睡在了人家小夫妻倆中間!
林芝蘭伸手就要抱她,她嚇的連滾帶爬的跑到了床下。
姜長嬈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忽然發現這不是文淵閣嗎?
看著眼前昏睡的邢照臨和不省人事的林芝蘭,她忽然回憶起來了,她當時為了爭奪太子妃之位,給邢照臨帶信,讓他到文淵閣來,自己要請教他一些問題,又同時借連城公主趙玉茵的手,邀請林芝蘭到文淵閣參加詩社。
然后給兩人下了蒙汗藥,讓兩人睡在了一起,而后,她又陪伴皇后娘娘到文淵閣評判各位貴女的詩詞,選下魁首。
借此時機,她特意帶皇后娘娘和連城公主來到兩人的沉睡的屋子,落實了兩人的私情。
沒錯,她重生了,重生在了誣陷青梅竹馬的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