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身著鳳袍，頭戴九尾鳳冠，面容沉肅，不怒自威。

連城公主趙玉茵站在皇后身側，在掃過室內三人時，掠過一絲極快、極深的探究，尤其是在邢照臨和姜長嬈之間短暫停留了一瞬。

空氣死寂，落針可聞。只有林芝蘭斷斷續續的痛苦低吟，在室內回響。

皇后并未立刻說話。在審視過三人后，停留在林芝蘭蒼白的病容上。

姜長嬈只覺得后背已被冷汗徹底浸透，她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用疼痛維持著最后一絲清醒和“擔憂”的表情，不敢有絲毫松懈。

邢照臨保持著單膝跪地的姿勢，低垂著眼瞼，姿態恭謹，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清正之氣。

“芝蘭丫頭這是怎么了？”皇后關切問道。

邢照臨微微抬首，目光沉穩地迎向皇后，聲音清晰而恭敬：

“回稟皇后娘娘，林小姐方才賞畫時突感不適，頭暈目眩，幾欲跌倒。姜良娣親自攙扶照料，正打算去請太醫，又恐林小姐醒來無人照應，便命微臣在此稍候，以備差遣。微臣不敢擅離，驚擾鳳駕，實乃惶恐，請娘娘降罪?！?/p>

姜長嬈也適時地補充，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疲憊與擔憂：“母后容稟，芝蘭妹妹方才面色著實嚇人，兒臣一時情急，就近扶她歇在此處，又見邢公子為人端方穩重，這才斗膽請他暫留片刻照看一二。未曾想驚動母后與公主駕臨，是兒臣思慮不周，請母后責罰?！?/p>

皇后深邃的目光在兩人之間又掃視了一個來回，她最終緩緩頷首，語氣聽不出喜怒：“既是芝蘭丫頭身體不適，就先下去好好休息吧，只是姜良娣，你就算再憂心芝蘭，也不該貿然讓邢大人一個外男與之共處一室！宮中自有宮規，男女大防豈是兒戲？你這般行事，思慮太過不周，性子也過于急躁了些。”

姜長嬈心頭劇震，深深俯首：“兒臣……知錯，請母后責罰?！?/p>

皇后目光轉向床榻上依舊蹙眉昏沉的林芝蘭，語氣更冷：“還有，服侍林姑娘的那幾個婢女呢？主子身體不適至此，她們竟敢擅離職守，玩忽職守到如此地步？來人！將林姑娘身邊今日當值的婢女，統統拖下去，杖責三十！讓她們長長記性，主子若有半分差池，她們幾條命都不夠填的！”

姜長嬈聽得心驚肉跳。這三十杖，是打在奴婢身上，也是皇后為了堵住悠悠眾口，畢竟犯錯的人已經罰了。

就在此時林芝蘭卻開口了。

“皇后娘娘……”她聲音虛弱，帶著剛醒的沙啞，目光落在邢照臨身上，帶著一絲茫然，斷斷續續道：“不……不關邢公子的事……是……是芝蘭自己不好……邢公子他……他是為了幫我……”

皇后看向林芝蘭，帶著一絲長輩的憐惜：“好了芝蘭，你且好生歇著，本宮自有分寸?！彼矒崃肆种ヌm一句，目光再次落到邢照臨身上。

皇后只是淡淡地掃了他一眼，最終又落回姜長嬈身上：“至于邢大人……念其初入宮闈，又確系奉良娣之命，且芝蘭丫頭也為你說了話，此番便不予追究了?！?/p>

“謝皇后娘娘恩典?！毙险张R的聲音低沉平穩，叩首謝恩，姿態無可挑剔。

皇后話鋒一轉卻道：“姜良娣，你雖情有可原，但行事失當，思慮不周，險些釀成大錯，更置宮規于不顧。本宮看你是心浮氣躁，需得好好靜心思過，磨一磨性子。”

她頓了頓，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在姜長嬈的心上：

“即日起，你便移居城外‘慈云庵’清修三月。無詔，不得擅離。好好在佛前誦經，想想何為規矩，何為本分！”

佛寺清修三月！

姜長嬈渾身一僵，按照前世的時間線，她在策劃私通局后，林芝蘭很快就嫁給了邢照臨。

太子再次請命要封自己為太子妃，皇后再沒有搪塞的借口，她也終于得償所愿。

如今她要去佛寺清修，只怕皇后要趁這三個月盡快讓太子迎娶林芝蘭，好冊封林芝蘭為太子妃。

如今的她早已不在乎太子妃的名頭，南胤都快滅亡了，當了太子妃也風光不了幾日，不如趁現在快點讓太子厭棄了自己，好再尋退路，這是苦了阿娘，她此番受罰，主母定會為難阿娘了。

“臣媳謹遵皇后娘娘教誨，定會在佛寺為我南胤祈福，愿上天佑我南胤風調雨順?！?/p>

姜長嬈幾乎是毫不不猶豫地接受了皇后的處罰，反倒讓皇后有些驚訝，她向來不喜歡這個女人，之前她曾在祭祀中故意讓姜長嬈多貴了半個時辰，她的兒子就跑到椒房殿鬧了好一通，真不知道她的兒子是中了什么毒，非要迎娶這個狐媚子為太子妃。如今這個女人這么爽快接受了處罰，不知道回去又要在太子面前搬弄什么是非。

那日后，姜長嬈頭也不回的就把東宮的細軟行李收拾了一番，盡數搬進了慈云庵，不知道的，還以為她這個太子良娣不是去清修三個月，而是要徹底出家了。

“良娣，不必灰心喪氣，依奴婢看，這林芝蘭不過是得了皇后的倚仗，才敢這么囂張，太子殿下看她，連良娣的頭發絲還不如呢?！蓖裉?，看著清凈的佛寺，安慰姜長嬈道。

“婉桃，你信命嗎？”她聲音輕得像嘆息，“我原是不信的，以為凡心之所向，必能強求?？勺蛞挂粓龃髩舫跣?，方知有些東西，生來便不屬于你。若強取豪奪，終是鳩占鵲巢，那本屬于他人的因果孽力，終會反噬己身?！?/p>

姜長嬈回想起前世，林芝蘭雖然沒有成為太子妃，卻和邢照臨成婚后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成了金陵城中人人羨煞的才子佳人。后面更是安全躲過了南胤國破。

而她卻成了亡國的禍水。

“良娣，奴婢雖然聽不懂您在說話什么，但是奴婢知道您肯定心中有計劃，就算是那林芝蘭當了太子妃，也得意不了幾日?！蓖裉乙宦犯L嬈走來，是見識過她的手段的，她堅信自己的主子一定可以成為皇后。

姜長嬈無奈的摸了摸婉桃的臉，唉，這個傻姑娘，還真是一心只想宮斗啊。

“或許，我該放下已經錯過的，珍惜現在擁有的?！苯L嬈對著佛祖拜了三拜。

在佛寺居住的日子，反而是姜長嬈兩世以來難得的悠閑時光，她不必在時刻盯著太子今夜又宿在何處，也不必每日揣摩李玄靚的心思，更重要的是那個少年，也沒有恨上她。

現在她要做的是找到沈約，這個在南胤蟄伏了數十年的細作，不管是為了日后在南胤國破時有個依靠，還是提前殺了沈約，以至于不讓南胤滅亡的那么快。

連城公主，是個突破口。

于是她讓婉桃邀請連城公主到慈云庵共賞桃花，其實她也不確定連城公主是否會應她這個失寵良娣的約。

暮春午后，桃花開到極盛，庵內幽靜，唯有風過林梢的沙沙聲。姜長嬈百無聊賴，逗弄著一只不知從何處溜進禪院的玄貓。那貓兒通體烏黑，油光水滑，正是她前世在披香殿最后時光唯一的陪伴——墨玉。重活一世，竟在佛寺重遇，姜長嬈只覺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墨玉啊墨玉，”她指尖輕撓著貓兒的下巴，看著它舒適地瞇起金瞳，喉間發出呼嚕聲，“你說，那連城公主，會來嗎？”她像是在問貓，又像是在問自己。

忽然，一只色彩斑斕的鳳尾蝶翩躚著掠過院角的薔薇叢。墨玉金瞳驟亮，喉間的呼嚕聲戛然而止，它猛地從姜長嬈膝頭竄起，化作一道迅捷的黑影，直撲那蝴蝶而去！

“墨玉！”姜長嬈驚呼一聲，下意識起身去追。

她提著素色裙裾，沿著青石小徑追去。那墨玉身形矯健，幾個起落便消失在花木扶疏的月洞門外。姜長嬈心急之下，未及細看，也跟著一頭沖了出去！

月洞門外，連接著一條通往庵后桃林更深處、更為幽僻的竹林小徑。

就在她沖出的剎那——

“唔！”

一聲低沉的悶哼響起，并非來自她。

姜長嬈只覺自己一頭撞進了一個堅實而溫熱的胸膛！鼻尖瞬間縈繞上一股極其清冽干凈的氣息，像是初雪后松針的味道，又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清苦的墨香。強大的沖力讓她身形不穩，向后踉蹌。

千鈞一發之際，一只有力的手臂穩穩地扶住了她的肘彎。那力道溫和卻不容抗拒，恰到好處地止住了她的跌勢，隨即迅速而克制地松開。

姜長嬈驚魂未定，慌忙抬首。

午后的陽光透過竹葉縫隙，灑下細碎的金斑，落在那人身上。

他穿著一身極其素雅的月白長衫，不染纖塵，只在衣襟和袖口處用極細的銀線繡著疏朗的云紋，低調而清貴。身形頎長挺拔，如修竹臨風，又如孤鶴立于雪地，帶著一種遠離塵囂的潔凈感。

最令人心驚的是他的面容與氣度。

眉如遠山含黛，眸似寒潭映月，鼻梁高挺，唇線淡薄，唇角天然帶著一絲溫和的弧度，卻并無暖意，反而透出一種高山積雪般的清冷與疏離。陽光落在他臉上，肌膚如玉，竟似有瑩潤的光澤。

他垂眸看著撞入懷中的姜長嬈，眼神平靜無波，既無驚艷，也無惱怒，只有一種純粹的、近乎神性的平和與探究。

“姑娘小心。”他開口，聲音清越溫潤，如同玉石相擊于幽谷。

他微微后退半步，姿態優雅而克制，瞬間拉開了兩人之間過于貼近的距離。

姜長嬈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一半是因這突如其來的沖撞，另一半，則是因眼前這張臉，這身氣度！

一個名字如同驚雷般在她腦海中炸響——沈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