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途
暮色如濃稠的墨汁，沉沉地壓下來，謝昭寧立在聽雪閣石階前，目送老夫人的馬車碾過覆著厚厚積雪的青石板路。
車簾上繁復的金線刺繡，在漸暗的暮色里，宛如逐漸消散的幻影，最終被漫天飛雪徹底吞沒。
寒風裹挾著細雪，如無數細小的冰針，撲打在她滾燙的臉頰上，她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抬頭看了看陰沉的天空，隨后將手中的銀子攥得更緊。
她心里清楚，想要靠近燕辭，與裴予臨交好是無論如何都繞不過去的必經之路。
穿過蜿蜒曲折、鋪滿白雪的街巷，玉瓊閣的鎏金匾額在紛飛的風雪中明明滅滅。
謝昭寧走進店內，在擺滿各色絲線的架子前駐足良久，纖細的手指輕輕撫過柔軟的絲線，最終挑選了一縷深沉的墨色劍穗，又精心綴上兩枚造型精巧的玄鐵鈴鐺。
付完銀錢踏出店門時，整個長街已經完全被濃重的暮色浸透。
沿街的燈籠一盞接一盞地亮起，昏黃的燈光灑在紛紛揚揚的雪粒子上，將它們映照成跳動的碎金，仿佛是天上的繁星不經意間墜入了人間。
“抓小偷！”一聲憤怒的暴喝，如同一道驚雷，突然撕破了街道上的喧鬧。謝昭寧循聲望去。
只見一個瘦弱不堪的小女孩，雙手緊緊攥著油紙包，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地拼命奔逃。她的衣擺掃過雪地，揚起一片片細碎的雪霧。
在她身后，餅鋪老板舉著搟面杖，滿臉通紅，邊追邊喘著粗氣，口中呼出的白氣混著怒吼：“小崽子站住！不給錢就想白吃，沒那么容易！”
混亂之中，一件東西從女孩懷中滑落出來。謝昭寧借著人潮涌動的掩護，迅速俯身將其拾起。
原想著等有機會便歸還給那個女孩。然而，當她看清手中物品時，手指不由得猛然一頓。泛黃的封皮上，《陳家賬鋪明細》幾個金字雖然被雪水暈染得有些模糊發虛，但依然清晰可辨。
她本只是出于歸還的想法，可翻開賬本的剎那，眼前密密麻麻的數字卻讓她震驚不已——陳府每個月的支出竟然比收入多出數百兩之巨，那些賬目之間相互矛盾、漏洞百出，分明隱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勾當。
城隍廟西側那破敗的斷墻之后，凜冽的寒風將雪粒不斷堆積，形成了一個個小小的雪丘。小女孩蜷縮在陰暗冰冷的陰影里，粗布衣襟隨著急促的呼吸劇烈起伏，凍得發紅甚至有些發紫的指尖，還死死地攥著方才逃命時扯斷的線頭。她眼神惶恐地盯著遠處忽明忽暗的燈籠，豎著耳朵仔細聽著追兵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這才顫抖著將已經凍僵的臉頰，緩緩貼在冰涼刺骨的磚墻上，從心底長長地舒出一口帶著白霧的氣。
“你的東西掉了?！?/p>
一道帶著笑意、卻又讓人捉摸不透的女聲，驟然在頭頂響起，驚得女孩渾身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她猛地抬起頭，只見謝昭寧不知何時已經靜靜地立在面前，藕色的裙擺輕輕掃過腳邊的積雪，夕陽的余暉為她勾勒出一道朦朧而又神秘的輪廓。
而那本對女孩來說至關重要的賬本，此刻正被謝昭寧纖長的手指捏著，在呼嘯的風中輕輕搖晃，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它不平凡的來歷。
女孩的瞳孔猛地驟縮，像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嚇，下意識地伸手去摸自己的懷中，然而只觸到一片空蕩蕩的衣料。
“還給我！”她聲嘶力竭地尖叫著撲上前去，可謝昭寧反應極快，輕巧地側身避開，女孩收不住沖力，踉蹌著狠狠地跌坐在雪地上，濺起大片冰冷的雪沫。
“這么緊張？”謝昭寧俯身逼近，發間的雪粒子紛紛簌簌墜落。
她一邊晃了晃手中的賬本，一邊語氣帶著一絲疑惑和探究，“你偷這東西到底是想干什么？”
“這不是我偷的！”女孩急得滿臉漲紅，又一次朝著賬本撲了過去，可還是撲了個空。
就在這時，遠處突然又傳來餅鋪老板憤怒的叫罵聲，女孩頓時慌亂起來，掙扎著想要起身逃跑，卻被眼疾手快的謝昭寧一把按住了肩膀。
“二選一?！敝x昭寧的語氣瞬間冷了下來，眼神中透著不容置疑的堅定，“要么老老實實告訴我偷賬本的緣由，要么我現在就把你和這本賬本一起交給那個老板，讓他送你去見官差。”
女孩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嘴唇不停地顫抖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突然之間，她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嗚嗚嗚……你別把我送出去，我說，我說還不行嗎？“
小女孩哭得涕淚橫流，肩膀抖得像寒風中的枯葉。謝昭寧望著這副可憐模樣，忽然想起幼時在北陵，皇弟墨允摔倒后，也是這般抽抽搭搭的委屈相。
她慌忙掏出繡著并蒂蓮的帕子，笨拙地替小女孩擦拭臉頰：“不哭不哭，再哭可就成小花貓了?！?/p>
見女孩還是止不住啜泣，又靈機一動從袖中摸出塊冰糖，“你瞧這是什么？玉瓊閣的伙計偷偷塞給我的，說是新制的桂花冰糖，可甜啦。”
小女孩抽著鼻子瞥了眼冰糖，淚汪汪的眼睛里總算有了些光亮。
謝昭寧趁機掰下一小塊遞過去，哄道：“吃完咱們就去悅香齋，聽說他們新出了梅花糕，撒著厚厚的糖霜，咬一口還能流蜜呢?！?/p>
這話總算讓小女孩破涕為笑，她小心翼翼地接過冰糖含在嘴里，含糊不清道：“那……那你不許騙我?！?/p>
謝昭寧刮了刮她沾著雪粒的鼻尖：“當然！不過你得先把眼淚擦干凈，不然帶著個小哭包進店，掌柜的該以為我欺負你了。”
暮色漸濃，兩人踩著積雪往悅香齋走去。小女孩攥著謝昭寧的衣角，時不時舔舔嘴唇回味冰糖的甜，先前的恐懼早已拋到九霄云外。
當熱氣騰騰的梅花糕端上桌時，小女孩亮晶晶的眼睛比燈籠還要璀璨，迫不及待地咬下一大口，糖霜沾在嘴角也渾然不覺。
謝昭寧望著這副模樣，心底最柔軟的角落被輕輕觸動?；秀遍g，她仿佛又回到北陵宮墻內，看著年幼的墨允舉著糖畫追著自己跑的光景。
原來無論身份如何變遷，這世間孩童對美食的渴望，都是這般純粹而熱烈。
待小女孩心滿意足地摸著圓滾滾的肚皮，打了個響亮的飽嗝之后，謝昭寧終于開口：“說吧，小機靈鬼，吃也吃了，喝也喝了，現在是不是該交代一下事情的來龍去脈了？”
小女孩拍了拍自己吃得飽飽的肚皮，臉上露出一副小大人的得意架勢：“看在你還算有誠意的份上，我就勉為其難地告訴你吧。第一，我叫戚兒，不叫小騙子；第二，這本賬本不是我自己想要的，是玉面公子讓我偷偷拿過來的，他只說這東西很重要，具體要用來干什么，我真的不知道?！?/p>
“玉面公子？”謝昭寧忍不住挑眉，眼中滿是好奇。
戚兒立刻來了興致，興致勃勃地開始講述：“對?。∷墒亲硐蓸堑某？停L得那叫一個玉樹臨風、風流倜儻，見過他的人，都忍不住夸他！而且他對樓里的姐姐們特別好，只要是他許諾的事情，就一定能辦得到，從來不會食言。我就是之前偷餅......不對，是拿餅的時候，被他撞見的......”
說到這里，戚兒的聲音不由自主地低落了下去，臉上也浮現出悲傷的神情，“我娘生病臥床不起，家里窮得叮當響，根本沒錢抓藥治病，我實在是餓得沒有辦法了......玉面公子知道后，就許諾我說，只要我能從陳家主堂偷出一個封皮帶金字的本子，就給我錢給我娘治病，還送了我身上穿的這身新衣裳，可暖和了?！?/p>
謝昭寧細細打量著那身繡著精致暗紋的棉衣，無論是布料的質地，還是繡工的精細程度，都絕非尋常貧苦人家能夠置辦得起的。
戚兒見謝昭寧認真聽著，便又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繼續說道：“我偷偷摸摸地翻墻進去，在陳家找了好久好久，只看到這本帶金字的賬本。好不容易出來之后，我實在是餓得不行了，就想著偷偷拿一個餅應該不會被發現，誰知道那個老板突然大喊大叫起來，還追著我跑了三條街！”
說到這里，戚兒突然手舞足蹈地模仿起老板追趕的樣子：“你是沒見他那樣子，明明瘸著腿，跑起來比兔子還快！我看啊，下次上戰場讓他當戰馬都綽綽有余！要是有他在，保證每一場仗都能打勝仗！”
謝昭寧被戚兒認真又滑稽的樣子逗得忍俊不禁：“怎么，被抓住才老實？”
戚兒翻了個白眼，佯裝生氣地說：“就知道幸災樂禍！”
“你口中的玉面公子可真讓我感興趣，若是能認識認識……”
見謝昭寧對玉面公子這么好奇，她一拍胸脯，豪爽地說：“想見玉面公子？這有何難？跟我走就是了！”
兩人來到醉仙樓前，只見樓內燈火輝煌，絲竹之聲隱隱傳出，門口一位打扮艷麗、渾身透著成熟韻味的女子笑臉相迎。
然而，當這女子看見謝昭寧時，卻突然伸出手攔住了去路：“姑娘，這兒可不是女子該來的地方，醉仙樓里向來禁止女人入內?！?/p>
戚兒見狀，急忙上前，朝著那女子揮了揮手，笑嘻嘻地說：“翠玉姑姑，是我呀，我是戚兒！這是我朋友，我們來找玉面公子。”
翠玉姑姑一聽是找玉面公子的，臉上立刻換上了更加熱情的笑容，收回了手，語氣親切地說：“原來是這樣，快跟我來吧。”
穿過彌漫著淡淡脂粉香和酒香的回廊，二人跟著翠玉姑姑來到二樓的一個包廂處。
翠玉姑姑輕叩房門，恭敬地說：“公子，戚兒帶了一位姑娘，說是想要見您。”
“進來?！蔽輧葌鱽硪坏楞紤袇s又帶著幾分貴氣的聲音。門扉緩緩輕啟，一股混合著名貴熏香、美酒香氣以及胭脂香味的暖香，裹挾著悠揚的琵琶弦音撲面而來。
謝昭寧抬眼望去，只見檀木榻上斜倚著一個男子，一襲月白長衫松松垮垮地披在肩頭，露出精致的鎖骨，腰間的羊脂玉佩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晃動，在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他眼角精心點著胭脂，長睫微垂時，那艷麗的模樣竟比女子還要動人三分，倒真是應了“玉面”之名。
“戚兒，你這小機靈鬼，怎么還帶了個美人兒？”男子懶洋洋地開口，一雙桃花眼漫不經心地掃過謝昭寧。突然，他挑眉，眼中閃過一絲興味。
“等等，這不是裴家的表姑娘嗎？昨日裴老夫人壽宴，我還在場呢，謝姑娘真是貴人多忘事啊?！?/p>
謝昭寧心中雖然有些意外，但面上卻不動聲色，直接將賬本輕輕擱在案上。雪水暈染的字跡在燭火的映照下明明滅滅，仿佛在訴說著不為人知的秘密：“慕公子記性不錯。不過比起敘舊，我更想聊聊——”
她的指尖緩緩劃過賬本封皮，語氣中帶著一絲探究，“公子讓戚兒取的東西，我帶來了。陳家賬本里的貓膩，想必公子比我更清楚？”
慕之遙修長如玉的手指輕輕摩挲著賬本，突然低笑出聲，那笑聲中帶著幾分欣賞，又帶著幾分戲謔：“不錯，那又如何？”
“我只是很奇怪，你要陳家賬本有何用處?！敝x昭寧語氣平靜，杯盞光滑的玉面映著她眼底的冷光。
“而且我仔細翻看過，陳家的賬目漏洞百出，支出和收入根本對不上號......”
她的目光若有若無地掃過男子腰間的玉佩，“堂堂醉仙樓常客，一個看似無所事事的紈绔子弟，卻對陳家賬本如此有興趣，你覺得我會相信這只是巧合？”
謝昭寧端起桌上的酒盞，緩緩傾倒，看著酒水在杯中打著旋兒：“陳家既然敢明目張膽地把賬本放在主堂，就足以證明背后有足夠強大的靠山。陳家的權勢遠不及慕家，而你卻派戚兒去偷，這也能說明，你心里清楚陳家背后的人，就連你也惹不起。所以，假設你真的對我動手，我分分鐘就能把你和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一起捅到陳家那里?！?/p>
她嘴角勾起一抹輕笑，眼神中帶著自信與挑釁，“到時候，我們就看看，結果究竟是我遭殃，還是你先倒霉嘍。”
慕之遙聽后不但沒有生氣，目光里反而多了幾分贊許，他饒有興致地看著謝昭寧：“謝姑娘滔滔不絕說了這么多，必當是有求于慕某。說吧，你到底想要什么？只要是我能辦得到的?！?/p>
“結盟?！敝x昭寧直視著他的眼睛，眼神堅定而執著。
慕之遙微微蹙眉：“謝姑娘可真奇怪，還從沒有人給我提這個要求呢?！?/p>
“現在有了?！?/p>
慕之遙饒有興趣地盯著她“可你憑什么認為我會答應呢？”
“我需要你手中掌握的線索，從你排出戚兒去偷賬本可以發現，你也需要一個不引人注目的對象來作為值得信任的幫手，以便接近情報。我想，裴家懦弱的表姑娘這個身份怎么樣？況且，即便被發現，那人也不是那么容易鏟除我的，畢竟裴家在云韶的地位不必多說。這場交易簡直兩全其美，對你我來說都沒壞處?！?/p>
“權衡利弊，慕公子，我想你心中清楚已經有了答案。”謝昭寧雙手交叉，心中像是篤定了什么。
窗外，風雪更加猛烈地呼嘯著，仿佛要將整個世界都吞噬。而屋內，卻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燭火在風中搖曳。
慕之遙死死地盯著謝昭寧的臉，試圖從她的表情中看出一絲動搖；謝昭寧也毫不畏懼地回望著他，眼神中沒有絲毫退縮。
良久，慕之遙突然收扇大笑，那笑聲爽朗而肆意：“好！這場交易有意思！慕某同意了?！?/p>
“謝姑娘，希望你別讓我失望。”
他傾身而起，身上的香氣若有若無地飄來，“作為盟友，等價交換，告訴我你的目的是什么？”
“復仇，親手毀滅這個王朝?！敝x昭寧沒有絲毫避諱。
慕之遙愣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驚訝：“為何？”
“總之，我們所想要的，本質上是一樣的，都是為了心中的正義。”謝昭寧語氣平靜地說。
慕之遙輕輕扇動手中的折扇，臉上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別把我想的那么正直，我可沒這么大的雄心壯志。”
“那你為何……”謝昭寧追問。
“一己私欲罷了，不便透露?！蹦街b似乎知道她要問什么，干脆搶先一步回答?！翱傊?，合作愉快。”
謝昭寧舉起手中的杯子，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慕之遙起身，緩緩朝著門口走去：“期待你的表現，謝姑娘。我倒要看看，你究竟在這亂世中能闖出怎樣的天地。”
謝昭寧望著窗外如水的月光，這才意識到時間已經不早了，是時候該回裴府了。
就在她轉身準備離開之際，突然，窗戶發出一陣劇烈的響動，一陣狂風猛地灌進屋內，燭火“噗”地一聲被吹滅。
黑暗中，一個黑影翻窗來到屋內，謝昭寧心中不由得一緊，渾身的神經瞬間緊繃起來，下意識地做好了防御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