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事起，西屋的窗臺就總比我高。

那時候我才到大姐腰那么高，要仰著脖子才能看清她和二姐并排坐在窗沿上的臉。夏日的陽光斜斜地淌進來，給她們發梢鍍上一層金，二姐總愛用木梳給大姐篦頭，梳齒劃過烏黑的發絲，簌簌地像蠶食桑葉。大姐的手閑不住，要么納著鞋底，要么剝著蠶豆，指尖在光影里動，像兩只輕盈的白蝴蝶。

“小弟，又蹲這兒發呆？”二姐眼尖，總能先發現蜷在門檻邊的我。我便紅著臉往門后縮，卻被大姐一把撈過去，按在她膝頭。她身上總帶著皂角的清苦氣，混著灶間飄來的柴火香，是我整個童年最安心的味道。

西屋的梁上掛著她們的花布衫，風一吹就輕輕晃，像兩面小小的旗。我總覺得大姐是天上的人，她生得那樣好，眉毛細長，眼尾微微上挑，笑起來左邊有個淺淺的梨渦。隊里的小伙子路過我家院墻外，總要放慢腳步，眼睛直勾勾地往西屋瞟，被我爹撞見了，就咳嗽兩聲，嚇得他們慌忙逃竄。

“咱家大妞，是塊金疙瘩。”娘常在灶臺邊跟爹念叨，手里的鍋鏟敲得當當響，“媒人快把門檻踏破了，得挑個頂頂好的。”

挑來挑去，挑中了姑夫家的二小子。

那天我正在院里滾鐵環，聽見西屋傳來娘和兩個陌生女人的笑聲。那是娘的結拜姐妹，一個胖一個瘦，胖的嗓門像銅鑼，瘦的總愛用帕子捂嘴笑。她們坐在八仙桌旁，面前擺著紅糖茶和芝麻糕，眼睛卻不住地往里屋瞟——大姐正在里屋做針線活，門簾被風掀起一角，能看見她垂著的眼睫。

“這門親好啊，親上加親！”胖阿姨拍著大腿，“你家大妞模樣周正，姑夫家二小子老實本分，在余新磚瓦廠當工人，吃公家飯的！”

瘦阿姨也跟著點頭：“可不是嘛，磚瓦廠那是鐵飯碗，比在隊里掙工分強百倍。你看他爹娘，現在走路都帶風呢。”

我爹蹲在門檻上抽旱煙，煙袋鍋子明滅不定，半晌才說：“孩子們愿意就好。”

里屋的針線活停了。我扒著門縫往里看，大姐背對著我，肩膀微微聳動，像是在哭。我心里一慌，正要推門進去，卻被娘拉住了。她眼圈紅紅的，卻笑著摸我的頭：“傻小子，你大姐是高興呢。”

訂親那天，姑夫家送來了彩禮，一匹紅綢，兩身的確良，還有一個印著牡丹的暖水瓶。我娘把紅綢掛在西屋墻上，整個屋子都亮堂了。大姐坐在紅綢下試新衣裳，青色的的確良襯得她皮膚更白，可她沒笑，只是望著窗外發呆。

我湊過去問：“大姐，你不喜歡嗎？”

她轉過頭，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指尖有點涼：“喜歡啊。小弟，以后大姐住得近，你想我了，就去余新找我。”

余新離我們村有十里地，我只跟著爹去過一次，那里有高高的煙囪，整天冒著白汽，空氣里都是灰撲撲的味道。我想象不出大姐住在那樣的地方，會不會像被關進籠子的蝴蝶。

出嫁那天，天還沒亮，西屋就亮起了燈。我揉著眼睛跑過去，看見娘正給大姐梳頭，梳成一個圓圓的髻，插上銀簪子。大姐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紅嫁衣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圓點。

“哭啥，好日子呢。”娘的聲音也哽咽了，手里的梳子卻沒停，“到了那邊，好好過日子，常回來看娘。”

二姐站在一旁，眼圈紅得像兔子，手里攥著大姐的舊帕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迎親的隊伍吹吹打打地來了，紅轎子停在院門口，像一團燒得正旺的火。大姐被扶上轎時，回頭看了一眼，目光在我臉上停了停，那一眼，像針一樣扎在我心上。

我突然就忍不住了，“哇”地一聲哭出來，抱住大姐的腿不放。“大姐別走！我不讓你走！”我哭得撕心裂肺，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周圍的人都笑，說這小弟真戀姐。

爹來拉我，我就往地上賴，手腳并用地哭。最后還是大姐蹲下來，掏出一塊糖塞我嘴里，糖是甜的，可我覺得比黃連還苦。“小弟乖，跟大姐去新家住幾天，好不好？那里有白面饅頭，還有你愛吃的酥糖。”

我抽抽噎噎地答應了。

大姐的新家在磚瓦廠旁邊，是兩間小平房，墻是用青磚砌的，比我們家的土坯房結實多了。姐夫穿著藍色的工裝，胸前別著毛主席像章，見了我就笑，露出兩顆小虎牙。他話不多，卻總把好吃的往我手里塞，有水果糖，有餅干，還有我從沒見過的麥乳精。

可我還是想家。夜里我睡不著，就纏著大姐跟我睡在炕梢。她把薄被往我這邊拉了拉，像小時候那樣拍著我的背。窗外傳來磚瓦廠機器的轟鳴聲，還有遠處工人的咳嗽聲。

“大姐，你在這里住得慣嗎？”我迷迷糊糊地問。

她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嗯”了一聲。“你姐夫對我好，廠里的食堂每天都有肉。”

“那你還回西屋住嗎？”

她沒說話，只是把我的手往被子里掖了掖。

第三天早上，姐夫要去上班，大姐送他到門口。晨光里，我看見姐夫笨拙地幫大姐理了理額前的碎發，大姐的臉一下子紅了，像熟透的蘋果。他們站在那里說了幾句話，距離那么近，陽光把他們的影子疊在一起，變成一個長長的、暖暖的影子。

我突然就不想哭了。

回家的路上，我走在爹身邊，手里攥著大姐給的酥糖。風從田埂上吹過，稻子沙沙地響。我想起西屋的窗沿，想起大姐的梨渦，想起姐夫眼里的笑。原來長大就是這樣，有些人會從你的西屋走出去，住進另一個人的屋檐下，可那些藏在時光里的暖，會像檐下的蛛網，輕輕巧巧地，把心纏得牢牢的。

后來我長高了，不用再仰頭看西屋的窗臺。二姐也嫁了人，西屋漸漸空了，只有梁上的花布衫還在，風一吹，依舊像兩面小小的旗。可我總覺得，大姐從未走遠，她就在余新的磚瓦廠旁，在姐夫的工裝影子里，在每個想她的清晨和黃昏，輕輕笑著，眼里盛著比陽光還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