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樹瓊枝,乾坤一色。
初更時分,雪悄然而至。細碎的漫絮紛紛揚揚,遮蔽了宮闕輪廓。檐角漸漸堆起素白,映著微弱的雪光。
回到自己寢殿,陳杳方定了定神。燭火搖曳,映得她側臉忽明忽暗,眸中凝著重重的戾氣,如刀鋒淬血。
她踉蹌兩步,眉頭緊蹙,手緊緊扶著門框“噗”的吐出一口鮮血。
殿內她的暗衛狄竹趕忙上前扶起陳杳,為她診脈。
“毒鴆攻心……姑娘的毒癥愈發嚴重了。”
“無事。”陳杳抬手抹去唇邊的血跡,運功壓制毒性。
“可是…”
“狄竹。”她截斷話頭,目光如刃鋒出鞘。“我必須去,百姓需要我。你聽著,明日過后,遣散梨坊眾人,將地契換些錢財,你拿著那些銀子,立刻出京,不得有誤。”
陳杳忽得攥住了狄竹的手。
“出了這道宮門,你就只是蘇州流氏的獨女流竹,永程三年因水患北上投親。”她將一枚溫熱的玉牌塞進狄竹掌心,玉牌上雕著半片竹葉,在燭火下泛著濕潤的光澤。
“這是流家的玉牌,梨坊的暗閣里,有給你新的路引,你尋去流家,里我已安排好人。往后永遠不要回京,永遠不要再提起我。”
狄竹有些懵懵的,愈發覺得不對,這種感覺強烈地侵占了她的心,目光稍暗。
“姑娘,你會做什么?”狄竹急迫想去印證她的預感。
陳杳沒說話,靜靜看著她,又轉去看窗外。
瓊花漫舞,玉屑紛揚,冰綃覆野,鷺羽迷空。
陳杳清楚,最好的局面便是她只剩她,再無牽掛,便再無險阻。
毒入骨髓,藥石罔效。
既然如此,這短短時日內,她雖無法讓整個國家安定,但確有辦法停戰止糾。
摒棄自我,獻祭一切。
如今天下三分,秦、程、燕三國鼎立,局勢暗流洶涌。
燕國新敗,元氣大傷,短時間不會翻起什么風浪;可秦國鐵騎卻早已陳兵邊境,虎視眈眈,妄圖吞并程國,一統天下。
裴昀帶領三十萬裴渡軍班師回朝,目的,也就是皇權。
她很了解裴昀,也信他,如今也能信他。如今局勢明朗,
只待她——
以身入局,以身祭棋。
“取紙筆來,為我研墨,另外,去派外面的人請安公公過來。”陳杳出聲。
狄竹趕忙起身,走到殿外派人前去青琢殿,再回殿備好紙筆。
陳杳接過,眸光暗了暗,鄭重地下了筆。她執筆如執劍,鸞跂鴻驚,洋洋灑灑,揮灑自如。
幾乎一氣呵成,字跡蒼厚郁茂,灑脫凌厲,墨跡游走似龍蛇競走,最后一筆力透紙背,仿佛將畢生鋒芒盡數傾注。
她擱筆晾墨,等著人到來。
從此,劍鋒出鞘,再不藏鋒。
……
不久,安公公趕來殿內。“安公公,如今,你入局的機會到了。”陳杳勾起唇角,帶著極度誘導地盯著他。“奴才永遠跟隨陛下,陛下有何事吩咐。”
安公公是青琢殿的老人,亦是梨坊埋在程家人旁的棋子。
世人只知梨坊是皇城腳下最負盛名的酒肆,卻不知這雕梁畫棟的樓閣之下,藏著陳杳十載一手織就的暗網。至王公貴胄的秘辛,下至市井巷陌的流言,皆化作薄紙一張,遞入她的手中。
暗衛蟄伏于夜色,死士隱沒于人群。明里賣的是醉生夢死,暗里做的是殺人誅心。
“將紙上內容做為圣旨拓印,用皇璽蓋印,盡快昭告天下。”
“是,奴才告退。”安公公接過那張紙,不敢耽擱,匆匆出了寢殿。
“狄竹,你去收拾東西,今日好好休息吧。剩下的,都是我的事,只能由我來處理。”
“是。”狄竹眼眶微潤,低頭掩住了眸中的暗色,腳步匆匆離了殿。
有些局面也未像陳杳料想的發展,恰如狄竹這枚不定棋。
也或許,在陳杳的局內,她并非為棋。
……
朔風掠殿,碎玉橫飛;凍云垂檐,瓊屑漫墜。
殿外傳來陣嘈雜聲。
凜風掠過,將陳杳額上的碎發吹起。
她起身站在窗邊,候著來人。
“姑娘,來者是……程黨余孽。”說話的是陳杳的貼身侍女茯苓。
她猜到了。
程宣死了,他的舊部余黨不會消停,更不會輕易放過她,尤其是程宣胞弟,永親王程遠。若是往常,他是最有可能爭這皇權的,可偏偏如今事態變了,江山換姓,陳杳不會遂他的意。
殿門轟然洞開,凜風裹著飛雪呼嘯而掠。為首那人鐵甲森然,腰間佩刀在火光下泛著血色寒芒。
狄竹下意識擋在陳杳身前,卻被她輕輕按住肩膀。
“陳小姐,永親王有請。”來者放肆的目光惹得陳杳微微不爽。
陳杳勾起唇角,眸中卻深邃無波。方才運功壓制毒性,內力僅剩半數,倒不好隨意施功了。今日青琢殿內御前之人處理的很干凈,只剩她的親信,程遠尚不清楚青琢殿內變故,也不知她有內力之事。
“來者何人?”陳杳微微歪頭。“親王令牌何在?”
“未將禁軍參將陳垣,奉永親王之令,請陳小姐盡快前往親王府。”陳垣從袖中取出枚玄鐵令牌,令牌在火光下泛著幽光,確是親王信物無疑。
陳杳眸中閃過一絲譏誚,陳煜的表弟,竟成了程遠的走狗。
可她總暗暗感覺不對。
在這復雜的關系下,像是總有種暗暗的聯系要呼之欲出。
……
“那我是不是該喚陳參將一聲表叔。”陳杳話鋒一轉:“既是親王好意,我亦不會駁了面子。”
既然永親王執意要趕盡殺絕,那她也不必再顧其顏面。
只是不知永親王看到圣旨時作何反應,她也真是期待呢。
“那,便請參將帶路。”
陳垣應下,轉身之時,脖頸被抵上利刃。
是歸鷺。
她瞥向門外影影綽綽的弓弩手,另一只空著的手撫上鬢間碎發。寂默的暗處突然傳來機括轉動的咔嗒聲。陳垣臉色驟變,還未來得及抽刀,三支弩箭已掠空而來,精準釘入他腳前三寸的地磚。
“你太逾矩了,越了我的底線。”陳杳勾唇。
“煩請,帶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