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夜,是流淌的胭脂與醉人的笙歌。秦淮河水載著畫舫燈影,粼粼波光揉碎了岸邊的笑語與絲竹。今夜,魏國公府邸臨河的別苑里,燈火輝煌,冠蓋云集。一場為重修報恩寺琉璃塔募捐的夜宴,正鋪陳著權貴們的體面與心思。
張令儀垂著眼睫,立在臨水軒的回廊陰影里,如同一抹被遺忘的月色。她身著素雅的淺碧色衫裙,外罩一件半舊的藕荷色比甲,與周遭遍身綺羅的貴婦小姐們格格不入。她是作為國公夫人新近賞識的“畫師”被帶來的,任務是記錄這場宴會的盛況,為夫人日后編纂《金陵風物志》留些圖樣。此刻,她纖細白皙的手指正無意識地捻著一支細小的紫毫筆,指尖透著一層常年不見強光的、近乎透明的瑩白——這是張家人抹不去的印記。
她的目光,穿過回廊下懸垂的琉璃宮燈,穿過觥籌交錯的人影,精準地落在了主位上那個男人身上。
汪藏海。
工部右侍郎,兼領欽天監少監事,皇帝眼前炙手可熱的營造大家,此次重修報恩寺琉璃塔的總督造。他并未著官服,一身玄青色暗云紋直裰,襯得身形挺拔如松。年約四旬,面容清癯,下頜線條冷硬,一雙眼睛深如古井,此刻正帶著恰到好處的笑意,聽著身旁一位勛貴的恭維。他指節分明的手端起青玉酒盞,動作從容優雅,仿佛手中拿捏的不是杯盞,而是這金陵城乃至大明天下的脈絡。
就是他。
張家傾覆的推手之一。那個在父親臨終前含糊不清的囈語里,反復出現的、帶著冰冷鐵銹味的名字。
多年前,一場關乎皇家陵寢的驚天動地的大塌方。作為當時工部營造主力之一的張家,被推上了風口浪尖。主事的嫡系伯父被問罪處斬,家產抄沒,旁支盡受牽連。張令儀的父親,一個醉心技藝、本分守己的營造匠師,在無盡的盤查、冷眼和家道驟然中落的打擊下郁郁而終。張家,這個曾與“樣式雷”齊名的營造世家,一夜之間從云端跌入泥沼,成了金陵城諱莫如深的禁忌。
而汪藏海,當時正是負責徹查此案的工部要員之一。他雷厲風行的手段,近乎冷酷的結論,最終將張家釘在了恥辱柱上。有人說他鐵面無私,也有人說他不過是借張家之血染紅了自己的頂戴。
恨意,像秦淮河底經年不散的淤泥,在張令儀心底翻涌、沉淀。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喉頭的腥甜。今日,她不是來赴宴的,她是來下餌的。家族殘存的力量,費盡心機將她送到這個離汪藏海如此之近的位置,只為一個渺茫的希望——尋找當年事故的蛛絲馬跡,為張家掙得一絲喘息之機。
她走到早已備好的畫案前。案上鋪著上好的宣紙,顏料也已研磨妥帖。她提筆,蘸墨,落筆無聲。筆尖在紙上輕盈游走,勾勒出亭臺樓閣、水榭回廊的輪廓,點綴上華服盛裝的賓客。她的畫技承自家學,兼有女子特有的細膩,很快便引得幾位夫人小姐駐足觀看,嘖嘖稱贊。
張令儀的心神卻全不在這些浮華的表面。她的筆,悄悄移向畫面的一角,那是連接主廳與后園的一道月洞門。門旁,堆疊著幾塊為裝點園景而特意運來的奇石。她的筆觸變得極其緩慢、極其精細,在那幾塊奇石中,一塊不起眼的、邊緣帶著不規則斷裂痕跡的青石上,細細描摹起來。
那斷裂的紋路,并非天然。在父親留下的、殘缺不全的筆記草圖中,曾反復出現過一種特殊的榫卯結構受力極限測試留下的斷裂紋樣。父親曾疑惑,這種用于特殊地基加固的、近乎失傳的技藝,為何會在那次事故的關鍵支撐點上找到痕跡?筆記在張家被抄檢時幾乎盡毀,這塊石頭的記憶,是張令儀從父親臨終前混亂的只言片語中艱難拼湊出的唯一線索。
她屏住呼吸,將記憶中那獨特的、如同閃電撕裂又瞬間凝固的紋路,一絲不茍地復刻在畫紙上。畫得很小,很隱蔽,混雜在其他石紋之中,若非刻意尋找,絕難發現。
最后一筆落下,張令儀感到后背沁出一層薄汗。她輕輕放下筆,裝作整理顏料,眼角的余光卻如最警覺的獵豹,牢牢鎖定了主位上的汪藏海。
機會來了。國公夫人正笑著向眾人展示她的畫作:“諸位請看,張姑娘這手丹青,可還入眼?寥寥數筆,便將這園中盛景與諸位的風姿神韻盡收其中了。”
眾人的目光,包括汪藏海,都自然而然地投向了畫案。
張令儀的心跳如擂鼓。她看到汪藏海的目光隨意地在畫上掃過,掠過那些精心描繪的亭臺人物,掠過秦淮河的波光,掠過那些奇石……然后,那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驟然停頓!
停在了那塊不起眼的、斷裂的青石上。
他臉上那恰到好處的、應酬式的笑容,瞬間凝固。如同平靜的古井驟然投入巨石,水面下暗流洶涌。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驟然收縮,銳利如鷹隼,穿透了畫紙,穿透了回廊下搖曳的光影,精準無比地釘在了張令儀的臉上!
沒有憤怒,沒有驚訝,只有一種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審視。那目光仿佛帶著實質的重量,壓得張令儀幾乎喘不過氣。她感覺自己像一只被釘在琥珀里的飛蟲,所有精心編織的偽裝,在那雙眼睛下都顯得如此可笑和脆弱。
空氣仿佛凝固了。周遭的談笑聲、絲竹聲,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只有那兩道目光在空中激烈地交鋒、碰撞。張令儀強迫自己挺直脊背,迎上那道目光,不閃不避,藏在袖中的手指卻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幾道彎月似的紅痕。恐懼與恨意在胸腔里交織翻騰,幾乎要破體而出。
汪藏海的視線在她臉上停留了不過一息,快得讓旁人無法察覺異樣。隨即,那冰冷的審視如同潮水般退去,臉上重新浮起那無可挑剔的溫和笑意,仿佛剛才的剎那只是光影的錯覺。他微微頷首,對國公夫人贊道:“夫人慧眼識珠,張姑娘妙筆,確非凡品。此畫神韻兼備,將今夜盛況留駐,甚好。”
他甚至還走上前幾步,似乎要更仔細地欣賞畫作。高大的身影籠罩過來,帶來一種無形的壓迫感。張令儀甚至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著檀香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金屬與塵土的氣息——那是屬于工地的味道。
他修長的手指虛虛拂過畫紙,最終停在了那塊青石的位置。指尖并未真正觸碰,卻仿佛帶著千鈞之力,點在張令儀的心尖上。
“這石紋,倒是別致。”他聲音不高,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欣賞,目光卻再次抬起,落在張令儀臉上,唇角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慢悠悠地補充道,“令儀姑娘觀察入微,連這不起眼的角落都刻畫得如此用心,令人印象深刻。”
“用心”二字,被他咬得極輕,卻又極重,像冰錐一樣扎進張令儀的耳膜。
他知道!他一定知道這塊石頭意味著什么!他甚至可能……認出了她!
國公夫人渾然不覺,只當是尋常夸贊,笑著應和。周圍的賓客也紛紛附和。
張令儀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血液都仿佛凍住了。她強撐著扯出一個極其僵硬、近乎蒼白的微笑,微微屈膝:“大人謬贊,令儀愧不敢當。”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汪藏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復雜難辨,有探究,有警告,或許還有一絲……興味?如同棋手發現了意料之外的對手。他不再多言,轉身與另一位上前寒暄的大人交談起來,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生。
宴席依舊熱鬧。絲竹再起,觥籌交錯。
張令儀卻如同置身冰窖。她看著汪藏海從容周旋于眾人之間,談笑風生,掌控著全場的氣氛。他就像這秦淮河上最堅固的畫舫,而她,不過是水下試圖撼動巨輪的一尾小魚。
第一次試探,她自以為隱秘的落子,竟被對方瞬間識破,并反手將了一軍。那無聲的對視,那冰冷的“用心”二字,如同淬毒的利箭,讓她清晰地認識到,自己面對的是何等可怕的人物。
汪藏海,藏海。這個名字,此刻在她心中掀起的,不再是簡單的仇恨,而是混雜著恐懼、不甘和一種被強大對手激起的、近乎戰栗的興奮。
夜宴尚未結束,貓與鼠的游戲,卻已在暗影浮動的秦淮河畔,悄然拉開了序幕。張令儀知道,從今夜起,她將正式踏入這個由汪藏海一手織就的、危機四伏的羅網。而她的餌,似乎也真的……釣到了那條深不可測的巨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