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殘陽如泣,將整個戰場浸染成一片凄艷絕倫的絳紅,仿佛天地間潑灑開一幅巨大而悲愴的朱砂畫卷。那光芒不再是白晝的熾烈,而是帶著一種沉甸甸的、行將就木的昏聵,慵懶地鋪陳在尸山血海之上,給斷折的戈矛、破碎的甲胄、凝固的暗褐色血泊,都鍍上了一層詭異而哀傷的輝暈。束婉的意識如同沉溺在冰冷深淵的游魚,艱難地掙扎著,終于從無邊的黑暗中悠悠浮出水面。額角傳來的陣陣鈍痛,沉重而頑固,仿佛有看不見的鐵匠,正用無形的重錘在她脆弱的顱骨內反復敲擊,每一次震動都牽扯著昏沉的神經,讓她幾欲嘔吐。她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支起酸痛不堪的上半身,仿佛每一塊骨骼都在呻吟。指尖下意識地陷入身下的泥土——那觸感黏膩、冰冷,帶著令人心悸的腥甜氣息。這不是普通的沃土,而是被無數生命最后的熱血反復澆灌、浸透,已然飽和得無法再吸收更多悲傷的修羅場。
“呃……”一聲壓抑著巨大痛苦的呻吟,如同受傷幼獸的嗚咽,終于從她干裂的唇間逸出。眼前的景象由模糊的重影漸漸聚攏、清晰,卻帶來更深的窒息感。視野所及,橫七豎八的尸體,如同被頑童肆意丟棄后遺忘在角落的殘破玩偶,姿態扭曲而絕望。有的面目全非,五官模糊在血污與塵土之下;有的仍圓睜著空洞的雙眼,凝固著死前最后一刻的驚恐、憤怒或是不甘的猙獰表情,無聲地訴說著瞬間終結的慘烈。斷肢殘骸散落其間,像被隨意扯碎的布帛。遠處,幾匹失去主人的戰馬,在堆積如山的尸骸間茫然地徘徊、低嗅,偶爾發出一兩聲悠長而悲戚的嘶鳴,那聲音穿透死寂的空氣,帶著穿透骨髓的凄涼,在空曠的戰場上回蕩,更添幾分末日般的蒼茫。
束婉纖長卻沾滿血污的指尖,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小心翼翼地觸碰上自己的臉頰。指尖傳來的,是冰冷光滑的觸感——面具還在!這個認知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浮木,瞬間給予了她一絲微弱卻至關重要的安全感。這是謝將軍臨行前,那雙飽含深意與憂慮的眼眸注視下,親手交予她的最后屏障——一副巧奪天工、薄如蟬翼的人皮面具。它將少女原本清麗秀雅、如出水芙蓉般的容顏,嚴絲合縫地掩蓋在一張平凡無奇、甚至帶著幾分粗獷的男性面容之下。身為軍中極其罕有、如珍稀孤鳥般的女謀士,這不僅僅是一件道具,更是她在鐵血男兒世界里保命的最后一道符咒,是她維系脆弱生命與肩負使命的唯一憑依。
“仔細搜!找殘兵!一個活口也不能放過!”遠處,一聲粗糲狂暴如同砂石摩擦的吼叫,猝然撕裂了戰場短暫的死寂。緊接著,是沉重馬蹄無情踐踏、踏碎地上骸骨發出的令人牙酸的“咔嚓”脆響,那聲音如同喪鐘,一下下敲在束婉緊繃的心弦上。
束婉的心臟驟然緊縮,仿佛被一只無形而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血液瞬間凍結,連呼吸都停滯了半拍。那是曹軍!是勝利者在清掃戰場、收割最后戰果的冷酷宣告!她強壓下喉頭的腥甜和眩暈,目光如電,帶著瀕死求生的本能銳利地掃視周遭。視線所及,心沉谷底——謝將軍那面曾獵獵作響、象征著不屈與希望的旌旗,早已從中折斷,頹然地浸泡在一灘深褐色的粘稠血泊中,旗面上的“謝”字被污血浸染得模糊難辨。她所屬的那支小隊……那些曾一同談笑、并肩作戰的同袍身影……恐怕早已在這片修羅場上,化作冰冷的尸骸,全軍覆沒了。一股巨大的悲愴與孤寂感瞬間淹沒了她,幾乎將她再次拖入黑暗。
然而,求生的本能如同在絕境中頑強燃燒的野火,瞬間壓倒了悲傷。她的目光,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死死鎖定在不遠處一具俯臥的曹軍士兵尸體上。那是個看起來相當年輕的士兵,胸口被一柄鋒利的長矛徹底貫穿,形成一個可怖的血洞,但那張沾染了塵土和血污的臉龐,卻出乎意料地保存著大致的完整輪廓。束婉的牙齒深深陷入下唇,一股濃烈的鐵銹味瞬間在口中彌漫開來,這痛楚與腥咸,如同最烈的提神藥劑,反而賦予了她行動所需的最后一絲勇氣與狠戾。
她不再猶豫,像一條在泥濘中穿行的蜥蜴,艱難地匍匐前進。冰冷的血泥浸透了單薄的衣衫,緊貼著肌膚,帶來刺骨的寒意和滑膩的惡心感。每向前挪動一寸,渾身的傷口都在叫囂,肌肉撕裂般的疼痛讓她眼前發黑,仿佛耗盡了全身殘存的力氣。短短的幾步距離,漫長得如同跨越生死鴻溝。終于,她顫抖著,帶著一種近乎褻瀆的罪惡感,觸碰到了那具尚有余溫的年輕軀體。指尖傳來對方皮膚殘留的、與冰冷戰場格格不入的微弱暖意,一股強烈的惡心感猛地沖上喉頭,胃部劇烈地翻攪著。她死死咬住牙關,將這股翻涌的嘔吐感強行壓了下去。時間!時間就是生命!她必須在這短暫的死亡間隙里,完成這場殘酷而屈辱的蛻變!
當那件沾染著大片暗紅血跡、散發著濃重血腥與汗臭混合氣息的曹軍制式粗布軍服,最終沉重地套在她纖細的身體上時,束婉感到一種靈魂被剝離的冰冷。銅鏡中曾映照過的如瀑青絲,此刻被粗暴地、胡亂地塞進冰冷的鐵制頭盔里,勒得頭皮生疼。寬大、粗糙、沾滿他人血污的軍裝,將她原本玲瓏有致的身形完全掩蓋,顯得異常單薄而怪異,仿佛一個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童,充滿了不協調的脆弱感。她抓起一把混雜著血塊和碎骨的冰冷泥土,毫不猶豫地、近乎瘋狂地涂抹在自己(面具)的臉上、脖頸上,試圖掩蓋一切可能暴露女性特征或真實身份的細節。泥土的腥氣、血污的甜膩,混合著死亡的氣息,包裹了她。
“那邊那個!磨蹭什么!發什么呆!”一聲炸雷般的厲喝,如同冰冷的鞭子,猝不及防地抽打在束婉的背上。
束婉渾身猛地一僵,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完全凝固。她強迫自己僵硬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一個滿臉橫肉、目光如鷹隼般銳利的曹軍將領,騎在一匹高大的黑色戰馬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那審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在她身上反復刮過,帶著毫不掩飾的懷疑與審視,仿佛要穿透那層粗陋的偽裝,看進她的骨髓深處。
“報…報告將軍,”她竭力壓下喉嚨的顫抖,將原本清越的嗓音強行壓低、壓扁,模仿著記憶中那些粗獷士兵沙啞而短促的說話方式,“屬下……在搜尋可用的箭矢……還有干糧。”每一個字都說得異常艱難,仿佛從牙縫中擠出來。
那將領瞇縫起布滿血絲的三角眼,陰鷙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時間仿佛被拉長、凝固。束婉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單薄的后背瞬間被冰冷的冷汗浸透,黏膩的布料緊貼著肌膚,帶來陣陣寒意。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幾乎要掙脫束縛跳出來。就在這千鈞一發、令人窒息的死寂時刻——
“嗚——嗚——嗚——”遠處,低沉而渾厚的號角聲驟然劃破天際,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集合!全體集合!”立刻有人高聲呼應,聲音穿透戰場。
將領的注意力果然被這突如其來的號令轉移,他不耐煩地皺了皺濃眉,如同驅趕蒼蠅般,粗暴地揮了揮戴著鐵護腕的大手:“快去集合!再磨蹭軍法處置!”
束婉如蒙大赦,巨大的虛脫感瞬間襲來,幾乎讓她腿軟跪倒。她不敢有絲毫停留,立刻低下頭,佝僂著背,盡量邁著符合士兵身份的、略顯沉重的步伐,快步走向號角聲傳來的方向。心臟依舊在狂跳,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全身的神經。腳下,沉重的軍靴每一次踩踏在黏膩的血泥之中,都發出“噗嗤、噗嗤”令人心悸的聲響,這聲音在她聽來,如同擂響的戰鼓,一聲聲清晰地宣告著她這層用謊言和他人死亡編織的偽裝,是何等的脆弱,何等的岌岌可危。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薄冰之上,隨時可能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所謂的集合地點,不過是戰場邊緣一處稍顯空曠、勉強避開了大片尸骸的洼地。此刻已稀稀落落地聚集了二十余名士兵。他們大多形容狼狽,甲胄破損,身上帶著或深或淺、或新或舊的傷口,臉上寫滿了劫后余生的疲憊、麻木,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茫然。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血腥、汗臭和一種絕望的沉寂。束婉屏住呼吸,將頭垂得更低,努力收斂起所有的存在感,如同最不起眼的影子,默默站到了隊伍最不起眼的末尾。就這樣,在命運殘酷的撥弄下,在無數同袍冰冷的注視中,她,束婉,東吳的女謀士,如同一滴水融入渾濁的河流,混入了曹軍的殘兵敗將之中。
……
寒夜漸深,露重霜凝。束婉倚著一塊冰冷的巖石,篝火在她清亮的眸子里跳躍。苒青、赫海和無常圍坐在旁。這夜的寧靜,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不真實感。蒼穹仿佛被一雙慈悲巨手細細擦拭過,褪盡了往日的陰霾與硝煙,展露出一片浩瀚深邃、純凈無垢的墨藍。繁星如億萬顆被神明隨手撒落的碎鉆,密密匝匝、爭先恐后地綴滿天幕,閃爍著清冷而永恒的光輝。一輪皎潔的滿月,宛如巨大的玉盤高懸,月華似水銀般無聲地傾瀉而下,溫柔地籠罩著四野,將遠近的山川草木都映照得纖毫畢現,如同沉浸在一片朦朧而圣潔的白晝幻境之中。遠處,連綿起伏的山巒在澄澈的月光下,只勾勒出黛青色的、柔和起伏的輪廓,若隱若現,宛如一幅筆觸空靈、意境悠遠的潑墨山水長卷,在天地間靜靜鋪展。
篝火燃燒著干燥的枯枝,發出“噼啪”的細碎聲響,跳動著溫暖而富有生命力的橘紅色光焰。這暖光溫柔地包裹著圍坐的四人,將他們疲憊的身影拉得悠長而模糊,投射在身后沾滿夜露、閃著微光的草地上,隨著火苗的搖曳而輕輕晃動,如同上演著一場沉默的皮影戲。深秋的涼意,帶著山野間特有的草木清氣與露水的濕潤冰涼,絲絲縷縷,無孔不入地透過單薄的衣衫,試圖滲入骨髓。然而,這寒意卻奇異地被眼前這方寸之間的火光、同伴的氣息、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溫情所驅散,只在皮膚表層留下微涼的觸感,無法侵入那被暖意包裹的心房。
束婉纖細白皙的手指,如同撫弄稀世珍寶般,輕柔地撫過一管古樸溫潤的陶笛。她微垂螓首,朱唇輕啟,氣息悠長而平穩。一曲婉轉悠揚、帶著淡淡離愁別緒的《折楊柳》,便從那小小的孔洞中,如同山澗清泉般潺潺流淌而出。笛聲時而清越空靈,如山間初融的雪水,叮咚跳躍于石上;時而低回纏綿,似林間穿行的晚風,溫柔拂過每一片疲倦的樹葉;時而又有幾分不易察覺的沙啞與蒼涼,如同旅人月下的低徊嘆息。這動人的旋律,在這萬籟俱寂的曠野夜色中,一圈圈地蕩開柔美的漣漪,撫慰著驚魂,也悄然撥動著心弦。
苒青聽得入了神,深邃的眼眸映著跳躍的火光,仿佛陷入了遙遠的回憶或思緒的漩渦。他手中那串著烤馬肉的樹枝,不知不覺停駐在火焰上方,任由橘紅的火舌貪婪地舔舐著肉塊。肥美的馬肉被烤得滋滋作響,金黃色的油珠不斷從焦褐的肉皮上滲出、匯聚、滾落,跌入熾熱的炭火中,“嗤啦”一聲,濺起無數細小的、轉瞬即逝的橙紅星點,如同微型的煙火。
赫海仰起線條剛毅的脖頸,豪邁地飲盡皮囊中最后一口烈酒。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濃烈的酒意迅速上涌,將他原本古銅色的臉龐熏染得通紅,額前散落的幾縷桀驁不羈的黑發,也被薄汗濡濕,凌亂地黏在飽滿的額角。他忽而“哈哈”大笑,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在自己結實的大腿上,聲如洪鐘,震得近處的火星都跳了一跳:“束婉妹子這笛聲,當真是絕了!清亮得能把月宮里頭那位冷冰冰的嫦娥仙子都給引下來嘍!”他促狹地眨了眨因酒意而顯得格外晶亮的眼睛,故意拖長了聲調,帶著濃重的鄉音揶揄道,“喂,你們瞧苒青兄那副模樣,聽得眼珠子都快不會轉嘍!魂兒怕是早被笛聲勾跑了!我說束婉妹子,”他促狹地轉向束婉,嘴角咧開一個大大咧咧卻并無惡意的笑容,“不如……你就發發慈悲,收了他做個情郎可好?省得他整日里魂不守舍的!哈哈!”笑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響亮。
束婉指尖流瀉的笛音,如同被無形的剪刀猝然剪斷,戛然而止!少女瑩白如玉、吹彈可破的面頰,霎時飛上兩朵濃艷欲滴的朝霞,那紅暈迅速蔓延,連小巧精致的耳尖都染上了嬌羞的胭脂色。她慌忙垂下頭,濃密卷翹的睫毛如同受驚的蝶翼,劇烈地、慌亂地顫抖著,在眼下投下兩彎不安的陰影。手中的陶笛仿佛瞬間變得滾燙無比,差點從微微汗濕的掌心滑落。跳躍的篝火光芒溫柔地籠罩著她,月白色襦裙上那些用銀線精心繡制的纏枝蓮花紋,在光影流轉間仿佛被注入了生命,隨著她因急促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胸口,呈現出一種微妙的、流動的韻律美。發髻間斜插的那支素銀簪子,簪頭垂下的幾縷細碎流蘇,也因她身體的輕顫而相互碰撞,發出細碎清越的叮咚聲響,恰似她此刻胸腔里那顆驟然失了章法、狂跳不已的心。
一旁靜觀的無常見狀,唇角勾起一絲了然又帶著幾分安撫意味的淺笑。他伸出骨節分明、帶著幾處新舊傷痕的手,執起那只有些年頭、釉色溫潤卻磕碰出幾處瑕疵的青瓷酒壺,動作沉穩地為眾人面前的杯盞重新斟滿琥珀色的酒液。那酒液在粗陶杯中輕輕蕩漾,清晰地倒映著上方跳動的橘紅色火焰,仿佛杯中盛著的是流動的熔金。“明日還需趕路,山路崎嶇……”他低沉溫和的聲音響起,試圖將話題不著痕跡地引開,化解這令人心慌的曖昧。
然而,話音未落——
“咕嗚——咕嗚——”遠處幽暗的山林深處,陡然傳來幾聲夜梟凄厲而突兀的啼鳴!那聲音如同冰冷的鐵鉤劃破了光滑的綢緞,凄清、詭譎,帶著不祥的穿透力,猝然撕裂了這方溫馨寧靜的夜空。圍坐的四人俱是一怔,心頭無端掠過一絲寒意。幾乎同時,一陣不知從何而起的、帶著山林濕冷寒意的夜風驟然而至,猛烈地掠過篝火。火焰受驚般猛地向上一躥,火舌狂舞,無數金紅色的火星如同受驚的螢火蟲群,驟然四散飛濺,在濃重的夜色中畫出短暫而絢爛的軌跡,又迅速湮滅于無邊的黑暗里。
束婉借著這陣突如其來的風勢,像一只受驚的白鷺般輕盈地站起身來。月白色的裙裾掃過沾滿冰涼夜露的草地,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她仰起線條優美的頸項,望向那浩瀚無垠、神秘莫測的星空,聲音輕柔得如同春夜悄然融化的溪水,卻又帶著一絲極力掩飾卻仍可捕捉的細微顫抖:“參星已斜墜西天,怕是……子時將近了。”清冷的月光勾勒著她側臉的輪廓,帶著一種遺世獨立的孤清。
苒青這才仿佛從某種失神的狀態中驚醒,意識到手中的烤肉。他忙不迭地將那串烤得外皮金黃焦脆、內里嫩滑、正“滋滋”冒著誘人油光的馬肉遞向束婉。肉塊上,還均勻地撒著他方才細心研磨的、帶著獨特草木清香的野茴香末。就在他遞出的瞬間,指尖不經意地、極其短暫地擦過了束婉微涼的手背肌膚。那一點微乎其微的觸碰,卻如同帶著微弱的電流!兩人俱是渾身一僵,如同被燙到般,又飛快地、帶著顯而易見的慌亂各自避開目光。空氣里彌漫開一絲難以言喻的尷尬與悸動。
這一切,都被醉眼朦朧卻眼尖的赫海盡收眼底。他咧開嘴,露出一個帶著濃濃醉意卻又意味深長的促狹笑容,正待開口再調侃幾句。然而,一只斟滿琥珀色酒液的陶杯,已精準而無聲地遞到了他的唇邊。是無常。他平靜地看了赫海一眼,眼神里帶著一絲溫和的制止,那意思不言而喻——噤聲。
夜露愈發濃重,寒氣凝結成細密的水珠,無聲地綴滿每一片草葉的尖梢。在清冷的月華映照下,整片草地仿佛鋪滿了晶瑩剔透的碎鉆瓊玉,閃爍著細碎迷離的光點。束婉重新坐下,將陶笛湊近唇邊。笛聲再次幽幽響起,這一次,曲調中似乎融入了更多難以言喻的思緒,幾分月下獨酌的寂寥,幾分身世飄零的感懷,幾分對未知命運的隱憂,纏綿悱惻,如泣如訴,在寂靜的曠野中低回婉轉。
苒青低著頭,沉默地用一根枯枝撥弄著篝火。每一次撥動,都帶起一蓬蓬金紅色的火星,如同微小的流星雨,在他深褐色的、映著火光的瞳孔里明明滅滅,跳躍閃爍,仿佛他內心無聲的波瀾。赫海枕著自己肌肉虬結的粗壯手臂,仰面躺在尚有余溫的地上,望著橫貫天際、璀璨浩瀚的銀河,口齒不清地、斷斷續續地哼起一首音調古樸、帶著濃濃鄉野氣息的家鄉小調,歌聲粗獷而蒼涼。無常靜靜地取出隨身攜帶的一管溫潤青玉洞簫,修長的手指按上音孔。他略一沉吟,便將玉簫湊近唇邊。下一刻,清越悠遠、圓潤通透的簫聲,如同月光下流淌的溪水,自然而然地匯入了束婉的陶笛聲里。
兩股音色迥異卻又奇妙和諧的旋律,在這靜謐的秋夜中交織、纏繞、共鳴。笛的清麗婉轉與簫的深沉遼闊,如同陰陽相生,編織成一張無形的、充滿靈性的網,籠罩著這方小小的篝火營地。這突如其來的天籟合鳴,驚擾了不遠處蘆葦叢中棲息的幾只鷓鴣。只聽得“撲棱棱”一陣急促而慌亂的振翅聲響起,幾道灰褐色的影子驚慌失措地掠出茂密的葦叢,融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夜風不知何時變得溫柔起來,帶著遠方稻田收割后殘留的淡淡禾香、濕潤泥土的芬芳、以及近處烤馬肉散發出的濃郁焦香與油脂氣息,悄然拂過每個人的鼻尖。這復雜而溫暖的氣息,混合著清冷的夜露味道,在這烽火連天、人命如草的亂世之中,竟奇跡般地織就了一幅短暫卻無比珍貴的、令人心醉神迷的太平畫卷。在這簫笛和鳴的樂音里,在這篝火搖曳的光暈中,戰爭的殘酷仿佛被暫時隔絕,只留下這片刻的寧謐與溫暖,撫慰著每一個飽經風霜、疲憊不堪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