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信至。荊州城外,十里桃林如約盛放,灼灼其華,夭夭其姿。粉白嬌嫩的花瓣,乘著駘蕩的熏風,翩躚起舞,織就一場盛大而溫柔的落英之雨,無聲地覆蓋了蜿蜒曲折的青石板小徑,為大地披上一襲夢幻的錦茵。空氣中氤氳著甜軟的芬芳,蜜蜂嗡鳴,彩蝶流連,一派生機盎然的景象。
云絲閣臨窗處,束婉憑欄而立,素手輕撫窗欞。窗外花海翻涌,云蒸霞蔚,馥郁的甜香幾乎要漫進閣內。然而,這滿目春色,這灼灼芳華,卻無法在她心湖激起半分漣漪,只留下更深更沉的空茫。約定的時日已過,苒青的身影并未如約出現在那片嫣紅粉白之間。只有一封輾轉千里、沾染了風塵與未知氣息的信箋,最終被送到了她的手中,像一片不期而至的秋葉,落在這春意盎然的畫卷上,平添了幾分蕭索。
信箋是素白的宣紙,邊緣已有些許磨損。展開時,那熟悉的清雋字跡便躍入眼簾,只是筆鋒間多了幾分少見的急促與潦草,墨跡深淺不一,仿佛在烽煙間隙倉促揮就,字里行間浸染著硝煙與焦灼:
束婉吾卿:戰鼓驟擂,狼煙蔽日。曹呂之爭,已如沸湯沃雪,水火難容。軍令如山,我與無常、赫海,已奉命星夜奔赴前線。此行烽燹連天,兇險莫測,歸期……渺茫難卜。刀光劍影,枕戈待旦,每一刻皆在生死邊緣徘徊。然,縱使身陷修羅場,心魂所系,仍是荊州城垣下,云絲閣畔,卿那一抹清麗絕塵的倩影。卿之笑靨,猶在眼前,如三月暖陽;卿之低語,猶縈耳畔,似清泉淙淙。待得硝煙散盡,河海清宴之日,我必策青驄,踏塵煙,披星戴月而來,定不負這灼灼春日之約!卿珍重萬千,切切!苒青頓首于烽燧之下”字字句句,如滾燙的炭火烙印在束婉的心尖,帶來一陣尖銳的甜蜜與痛楚交織的戰栗。她將信箋緊緊按在胸口,薄薄的紙張仿佛承載著千鈞重量,也傳遞著跨越戰火的微弱溫度。她似乎能透過那力透紙背的墨痕,感受到他書寫時的焦灼與思念,甚至嗅到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銹與塵土的氣息。她立刻研開上好的松煙墨,鋪開細膩的薛濤箋,提筆蘸滿濃情,讓滿腔的牽掛與祈愿流淌于筆端,字字含情,句句凝淚:
苒青:見字如面。刀光劍影之地,箭矢無眼之鄉,卿務必珍重此身!荊州春深,桃花似舊,然獨倚朱閣,望盡天涯路,不見歸人蹤跡。在此處,日日焚香禱告于佛前,香煙裊裊,愿達九霄;夜夜懸心于星河,耿耿長夜,輾轉難眠。惟愿君身康泰,平安歸來。束婉泣書于桃花影里”自此,尺素傳情,鴻雁往來,成了亂世烽火中唯一溫暖的維系。苒青在戰火紛飛、尸骸枕藉的間隙,于昏黃的營燈下,蘸著血淚與思念,寫下對束婉刻骨的眷戀與沙場的悲愴,字里行間是鐵血男兒難得的柔情百轉,是鐵甲寒霜也凍不僵的赤誠心意。束婉則在荊州繁華深處、云絲閣的靜謐里,將對苒青的萬般情愫、千種思量,細細密密地編織進每一句詩詞、每一筆勾勒。她將落下的桃花瓣夾在信中,將新調的胭脂色點在信末,仿佛要將荊州的整個春天都寄予他。錦書頻傳,情意如醇酒,在時光的窖藏中愈發濃烈甘醇,仿佛連戰場的血腥與荊州的煙雨都被這濃情蜜意沖淡了,筑起一座只屬于兩人的、隔絕塵囂的琉璃幻境。
然而,命運之神似乎對這對有情人投下了戲謔而冷酷的一瞥。就在束婉沉浸在書信構筑的甜蜜幻夢中,幾乎要忘卻現實的凜冽時,一記無聲的重錘狠狠砸碎了這琉璃般易碎的美好,將她從云端直墜冰窟。一日,無常風塵仆仆地踏入云絲閣。他眉宇間帶著揮之不去的倦怠與一絲難以言喻的凝重,甲胄上猶帶寒霜,步履沉重。束婉如常引他至銅鏡前,執起那柄溫潤光潔、曾無數次梳理過苒青發絲的檀木梳,欲為他梳理略顯凌亂的發髻。銅鏡映出無常躊躇的面容,也映出身后的束婉,嫻靜溫婉如畫,眼底還殘留著等待的微光。空氣仿佛凝滯了許久,只有梳齒劃過發絲的細微聲響在空曠的閣內回響。無常幾次欲言又止,喉頭滾動,最終,一聲沉重得仿佛來自地底深處的嘆息打破了沉寂:
“束婉……”他避開鏡中束婉清澈探尋的目光,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難以啟齒的艱難,“關于苒青……有樁事,你……可曾知曉?”
束婉手中動作微頓,梳子懸在半空,心頭莫名一緊,一股不祥的預感悄然爬上脊背。她抬眸,努力維持著平靜,望向鏡中無常躲閃的眼睛:“何事?但說無妨。”
無常的嘆息更深了,帶著一種不忍的沉痛,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鉛塊:“苒青……他今年二十有三,家中……早已為他定下了親事。許都城……已有妻室。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他出征前……便已禮成。”
“啪嗒!”
一聲清脆刺耳的碎裂聲,那柄承載過無數溫柔時光、仿佛還殘留著苒青氣息的檀木梳,猝然從束婉驟然失力的指間滑落,跌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上,梳齒崩斷,如同某種美好事物猝然的夭折。束婉整個人如遭雷亟,僵立當場。鏡中,她原本瑩潤如玉、因期待而微泛紅暈的臉頰,瞬間褪盡了所有血色,蒼白得如同窗外被驟雨打落、零落成泥的花瓣。那雙總是盛滿柔情、閃爍著星辰般光芒的眼眸,此刻空洞地望著鏡中那個陌生而憔悴的影子,仿佛靈魂被瞬間抽離,只余一具精致的軀殼。巨大的眩暈感排山倒海般襲來,周遭的一切聲響——街市的喧囂、檐下的風鈴、炭火的噼啪——都變得遙遠而模糊,如同隔著一層厚重的毛玻璃。只剩下心臟在胸腔里沉重而絕望地撞擊著,每一次搏動都帶來尖銳的、撕裂般的痛楚,仿佛要將她整個人都震碎。
“他……已有妻室?”束婉的聲音輕飄飄的,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和一絲破碎的尾音,“那……那這些日子的情意纏綿,那些字字泣血的書信……又算什么?”巨大的荒謬感和被欺騙的屈辱感瞬間淹沒了她,像冰冷的潮水灌入口鼻,窒息感隨之而來。心,仿佛被一只無形而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揉搓、撕裂,痛得她幾乎無法呼吸,只能徒勞地抓緊冰冷的窗欞支撐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
無常不忍看她失魂落魄、搖搖欲墜的模樣,垂首低語,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針,扎進這凝固的空氣里:“他家中催逼甚緊,父母之命如山……實在難違……那女子亦是名門閨秀……你……莫要太過傷心,保重身子要緊。”言罷,他幾乎是落荒而逃,沉重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盡頭,留下死寂的閣樓和一顆被徹底碾碎、鮮血淋漓的心。
束婉強撐著最后一絲力氣,將無常送至門口,門扉沉重合攏的瞬間,仿佛也隔絕了所有虛幻的光明。她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軟軟地癱倒在窗邊的繡架旁。繡架上,一幅未完成的并蒂蓮圖,針腳細密,情意繾綣,紅蓮并蒂,交頸纏綿,此刻卻成了最刺目的嘲諷,無聲地嘲笑著她的癡傻與天真。滾燙的淚水,終于決堤,洶涌而出,無聲地滑過冰涼的臉頰,滴落在細膩的絲絹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絕望的水痕。那痛,是鈍刀割肉,是寒冰刺骨,無聲無息,卻足以摧毀一切曾經堅信的美好。
師傅蘇瑤聽聞閣中異樣,步履匆匆而來。看到愛徒蜷縮在繡架旁,淚痕斑駁,形容枯槁,那雙靈巧的、能挽出世間最美發髻的手此刻無力地垂落,心中已明了八九分。她將束婉輕輕攬入內室,暖爐氤氳的熱氣也驅不散空氣中彌漫的凄冷與絕望。蘇瑤撫著束婉顫抖的單薄肩頭,語重心長,字字珠璣,帶著洞悉世事的蒼涼與對弟子的深切疼惜:
“束婉,蘇瑤的聲音充滿了疼惜與無奈,像一聲悠長的嘆息,“‘情’之一字,最是傷人蝕骨,亦最易令人目盲心聾。古往今來,多少癡兒怨女,困囿于此,如飛蛾撲火,終至粉身碎骨,徒留千古遺恨。苒青既有家室,木已成舟,這便是橫亙在你們之間的天塹鴻溝,非人力可逾越。名分早定,禮法森嚴,世俗悠悠之口,豈容你二人逾越?你須得狠下心來,斬斷這縷情絲,莫要再沉溺其中,自苦自傷。否則,傷人,更傷己。誤人誤己,終成憾恨,徒惹一身塵埃啊!”
束婉只是垂著頭,緊咬著已然失去血色的下唇,不置一詞,仿佛一尊失了魂的玉雕。纖長的手指卻深深掐入柔嫩的掌心,留下道道月牙形的、滲著血絲的深痕,仿佛只有這肉體的痛,才能稍稍抵消那噬心裂肺、幾乎要將她撕裂的絕望與背叛感。師傅的話,字字如針,扎在她千瘡百孔的心上,也讓她看清了橫亙在眼前的冰冷現實。
那一夜,萬籟俱寂,星河低垂。束婉獨坐于冰冷的軒窗之下,推開窗欞,任由凜冽刺骨的夜風灌入,吹散她頰邊未干的淚痕,也吹得她單薄的衣衫獵獵作響。墨藍的天幕上,星河浩瀚,寒星點點,清冷地俯瞰著人世的悲歡離合,顯得那樣遙遠而漠然。那璀璨的星光,曾見證過多少甜蜜的誓言,此刻卻只映照著她的孤寂與心死,如同無數冰冷的眼睛。許久,久到寒意浸透了四肢百骸,久到淚水似乎都已流干。她終于提起那支曾寫過無數纏綿情話的紫毫筆,蘸著心尖滴落的血淚與無盡的悲涼,在素白的信箋上,一字一頓,力透紙背,寫下冰冷決絕的訣別:苒青將軍臺鑒:今方知君已有結發之妻,琴瑟在御,舉案齊眉。束婉,雖出身微末,荊釵布裙,亦知禮義廉恥,綱常倫序,豈敢以一己私情,妄作他人鴛侶之憾?然今日視之,譬如朝露,日晞而散;亦如春夢一場,了無痕蹤。鏡花水月,終是虛空。自此一別,天涯陌路。前塵舊事,盡付東流。惟愿將軍珍重貴體,勿復以妾為念。從此蕭郎是路人。
束婉絕筆于寒星之下,信箋帶著最后一絲決絕的冰冷,被送往前線,如同一只斷線的紙鳶,飄向烽火狼煙之地。然而,束婉的“絕筆”并未換來她所期望的平靜與解脫。苒青的回信如同被驚擾的雁群,不顧一切地從烽煙彌漫的許昌方向紛至沓來。每一封都透著難以言喻的焦灼、絕望與狂亂,信封被揉搓得皺褶不堪,字跡狂草潦倒,墨跡淋漓,似有斑斑淚痕或干涸的血跡暈染其間。信中或哀婉懇求,聲嘶力竭;或賭咒發誓,指天畫地;字字泣血,句句錐心,訴說著他的悔恨、痛苦、身不由己與那份不容置疑、至死不渝的愛意。
束婉狠下心腸,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克制住拆開那些信件的沖動。她將那些承載著巨大情感風暴的信件,一封封,原封不動地,如同埋葬最不堪的罪證,收入一個沉甸甸的紫檀木匣中,匣蓋上雕刻著并蒂蓮的紋樣,此刻看來無比諷刺。她將木匣置于妝臺最深的角落,用一方素錦嚴嚴實實地蓋住,如同埋葬一段不堪回首、卻又刻骨銘心的往事。她不敢開啟,怕那洶涌澎湃、足以摧毀一切理智的情潮會瞬間沖垮她好不容易筑起的、搖搖欲墜的脆弱堤防,將她再次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寒冬,以不容抗拒的凜冽姿態,裹挾著朔風與霜雪,降臨了荊州城。凜冽的朔風如同失控的野獸,呼嘯著席卷了每一條街巷,鵝毛般的雪片鋪天蓋地,晝夜不息,將這座千年古城嚴嚴實實地包裹在厚重的素縞之中。天地間一片蒼茫素裹,銀裝素裹之下,是深入骨髓、砭人肌骨的寒意。云絲閣內,炭盆終日燃燒著通紅的銀炭,噼啪作響,跳躍的火苗努力驅散著從門窗縫隙鉆入的刺骨冰冷,然而那暖意,卻始終無法真正抵達束婉冰封的、如同荒原般的心底。閣內溫暖如春,閣外風雪怒號,恰似她內外交困的心境。
一個風雪交加、天地混沌的深夜,狂風如同鬼哭狼嚎,猛烈地吹打著窗欞,發出令人心悸的“嗚嗚”悲鳴。束婉正欲落下沉重的門閂,結束這漫長而寂寥、被思念與痛苦反復啃噬的一天,忽聞一陣極其急促、近乎瘋狂的敲門聲驟然響起,“砰砰砰!砰砰砰!”,聲音穿透了風雪的狂暴嘶吼,帶著一種不顧一切、拼死也要送達的急迫,撞擊著她的耳膜,也撞擊著她死寂的心房。
她心頭猛地一悸,仿佛被那敲門聲喚醒了某種沉睡的恐懼與渺茫的期盼。遲疑片刻,她顫抖著拉開沉重冰冷的門扉。門外,風雪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入口,猛地撲面而來,幾乎將她掀倒。一個穿著曹營伙夫號衣的身影幾乎被凍僵,厚厚的積雪覆蓋了他的肩膀和帽檐,眉毛胡須上結滿了晶瑩的冰凌,身體在凜冽的寒風中劇烈地瑟瑟發抖,如同秋風中最后一片枯葉,隨時可能被狂風撕碎。他哆嗦著,青紫的嘴唇翕動,從貼身的、最里層、尚存一絲體溫的衣襟里,艱難地、萬分珍重地掏出一封信。那信紙竟帶著一絲微弱的、屬于人體的余溫,顯然是被他一路用身體小心暖著,視若性命。
“姑……姑娘……”伙夫牙齒打著顫,聲音斷斷續續,帶著粗重的喘息和長途跋涉、九死一生的疲憊,“這……這是苒青將軍……拼死命……讓小人務必……務必親手交給您的……小人穿越火線,躲過追兵,才……”他深吸一口氣,努力讓凍僵的舌頭清晰些,“將軍他……他說他……剛被逼成親不久……便已寫下休書……將那女子……送歸本家了!那婚事……全是父母嚴命相逼,宗族壓力如山……他從未應允……更無半分情愿!洞房花燭,于他如同煉獄!為此事……將軍他悲憤交加,郁結于心……大病一場……高燒不退,囈語連連……險些……險些就熬不過去了啊!昏迷中……只反復念著姑娘的名字……”
束婉的指尖在接觸到那封帶著人體余溫、甚至仿佛能感受到他心跳韻律的信箋時,劇烈地、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幾乎握不住那輕飄飄卻又重若千鈞的紙張。她顫抖著展開信紙,苒青那力透紙背卻又凌亂不堪、筆鋒顫抖的字跡,帶著一種瀕死的掙扎、孤注一擲的熾熱和無盡的悲愴,瞬間灼痛了她的眼睛:
束婉吾愛:字字泣血,望卿垂憐!父母之命如枷鎖,世俗之見若深淵,然吾心匪石,堅不可轉!卿乃吾魂之所依,此生唯一摯念!那場荒謬婚約,非吾所愿,實為孝道所縛,情非得已!吾已于病榻之上,拼卻殘軀,寫下休書,斬斷孽緣!雖負那無辜女子,令吾負疚終生,日夜煎熬,然為不負卿心,不負你我之情,吾甘受千夫所指,萬世唾罵!束婉,吾心唯卿一人!天地可鑒,日月可表!此情昭昭,可剖肝膽!待戰事稍緩,縱有刀山火海,萬箭穿身,吾必親赴荊州,跪于卿前,剖心瀝膽,求得卿之寬宥!此生若負卿,天地共殛之,死無葬身之地!苒青絕筆于病榻之上。
淚水瞬間決堤,模糊了視線,滾燙的淚珠大顆大顆地滴落在信紙上,暈開了那力透紙背、飽含血淚的墨跡,也暈開了她心中那道自以為堅不可摧的冰墻。束婉緊緊攥著信紙,指節泛白,仿佛攥著他那顆在絕境中依舊為她跳動、為她抗爭的滾燙而絕望的心。那些刻意冰封的日日夜夜,那些錐心刺骨的煎熬與猜疑,師傅語重心長、如警鐘長鳴的告誡,還有那無法忽視的、冰冷如鐵的現實——她是東吳治下荊州的尋常女子,而他,是許都曹營手握兵權的將領!亂世烽煙,立場殊途,家國大義,宗族倫理……這一道道無形的天塹,比任何刀劍都更鋒利,比任何風雪都更寒冷,足以將任何熾熱的情感凍結、粉碎!
她愛他,這份情意從未改變,如磐石堅定,似烈火熾熱。可這份愛,在殘酷冰冷的現實面前,在巨大的世俗阻力與戰爭鴻溝之下,在變幻莫測、動輒傾覆的亂世風云里,究竟能有多重的分量?它能穿透這層層疊疊、密不透風的阻礙,融化這徹骨的寒冰,照亮那布滿荊棘、血淚交織的未來之路嗎?這份以他人痛苦為代價換來的“自由”,這份在戰火與病痛中掙扎而出的“真心”,她該如何承受?又該如何抉擇?
窗外,風雪愈發狂暴肆虐。朔風卷著鵝毛大雪,在漆黑的、仿佛吞噬一切的夜空中瘋狂旋舞、咆哮,發出凄厲刺耳的呼嘯,仿佛要將整個天地都撕裂、吞噬殆盡。束婉失神地凝望著那片混沌的、無邊無際、象征著毀滅與覆蓋的純白。那雪花,冰冷,決絕,鋪天蓋地,卻又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覆蓋一切過往的力量。她緩緩地、緩緩地閉上了眼睛,濃密的睫毛上凝結著細小的冰晶,兩行清淚無聲地滑落,沿著冰涼的臉頰,墜入腳下這片同樣冰冷、同樣茫然的大地。這一夜,荊州城的雪,下得格外暴虐,格外深沉,仿佛要將人間所有的熾熱情愫、所有的無奈掙扎、所有的錐心遺恨、所有的罪孽與救贖,都深深掩埋在這片無垠的、死寂的、看似純凈無瑕的純白之下,不留一絲痕跡。只有那被體溫焐熱的信箋,在她冰冷的手中,殘留著最后一點微弱卻執拗的溫度,成為這冰封世界里唯一的、殘酷的暖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