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自北境席卷而來,裹挾著曹軍班師鐵蹄揚起的蔽日黃塵,旌旗在凜冽中獵獵作響,如血染的巨浪翻涌過蒼茫大地。那喧囂的凱旋號角,仿佛帶著金戈鐵馬的余威,震動著遠方的空氣,卻絲毫未能暖化這歲末的酷寒。時光,真如白駒過隙,蹄聲嘚嘚間,年關的寒氣已如無形的巨網,沉沉罩下。凜冽的朔風,不再僅僅是寒意,它化身成無數把無形的、淬了冰霜的利刃,呼嘯著掠過枯枝敗葉,割裂著天地間本就沉重的滄桑,在每一寸裸露的肌膚上刻下刺骨的印記。
束婉獨坐于軒窗之下。窗欞外,是鉛灰色的天穹,壓著幾片零星的、掙扎欲墜的碎雪。她纖弱的身影嵌在窗框里,像一幅靜默的仕女圖。手中,緊攥著那封跨越千山萬水而來的家書。信箋已微微泛黃,邊緣甚至有些毛糙卷曲,顯是輾轉多時,飽經風霜。然而,指尖觸及那紙面,卻仿佛能感受到一種奇異的溫熱。阿姐的筆跡,娟秀中帶著急切,墨痕深深淺淺,每一筆、每一劃,都似飽蘸了思念的濃汁,帶著故園爐火的暖意和阿姐焦灼的呼吸,穿透紙背,直抵心扉。
阿姐的字句,如涓涓細流,又如杜鵑啼血,在束婉的心湖上漾開一圈圈苦澀的漣漪。信中說,雙親的鬢角已盡染霜華,父親日日倚門而望,渾濁的目光穿透歲月的塵埃,固執地望向女兒可能歸來的方向;母親更是以淚洗面,那咸澀的淚水,日復一日沖刷著飽經憂患的眼眸,直至視線模糊,幾近失明。二老懸著的心,如同荒野里無人修剪的蔓草,在未知的恐懼與綿長的思念中日日瘋長,纏繞得他們寢食難安,形銷骨立。他們甚至不知曉,他們心尖上的小女兒,此刻究竟漂泊在何方,落腳于何處。這份無根的擔憂,比最濃的夜色還要沉重。
束婉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信紙上洇開的墨跡,離家三載的悠悠歲月,驟然如決堤的洪流,裹挾著往昔的萬千畫面洶涌而至。江南水鄉的槳聲燈影,春日庭院里的笑語喧闐,夏夜納涼時的蒲扇輕搖,秋日采菱的歡歌,冬日圍爐的暖意……那些被塵封的酸甜苦辣咸,此刻統統鮮活起來,在舌尖百味雜陳,在心間翻江倒海。一股難以遏制的酸楚猛地沖上鼻尖,眼眶再也盛不住那沉甸甸的哀傷。清淚,如同斷了線的珍珠,掙脫了睫毛的束縛,潸然而下,無聲地滾過她蒼白而精致的面頰,一滴,兩滴……最終,重重地砸落在泛黃的信箋上,洇開一片更深、更濕的墨痕,如同心上化不開的愁云。
苒青一直默立于她身后,像一株守護的松柏。他將束婉纖肩微顫的悲戚、那無聲滑落的清淚,盡收眼底。每一滴淚,都仿佛滾燙的燭油,灼痛了他的心。他深邃的眸子里,翻涌著憐惜、心疼,最終沉淀為磐石般的堅定。一個早已在心底醞釀了千百遍的決定,此刻如淬火的利刃,鋒芒畢露。待束婉的抽泣聲漸漸低緩,氣息稍平,苒青才緩步上前,寬厚的手掌帶著安撫的力量,輕輕落在她微涼的手背上。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每一個字都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在她心間激起千層波瀾:
“束婉,”他喚她的名字,鄭重如起誓,“我意已決,帶你歸江東,回你的故園桑梓之地。待至家鄉,我必三書六禮,明媒正娶,迎你為吾之妻?!?/p>
束婉聞言,驟然抬首,淚眼婆娑中滿是驚愕,仿佛被一道突如其來的強光刺中。隨即,那驚愕如冰雪消融,化作巨大的、難以置信的狂喜與深深的、幾乎要將她淹沒的感動。那滾燙的淚水再次奪眶而出,如泉奔涌,這一次,淚水中不再只是苦澀的鄉愁,更飽含著對未來的無限憧憬與對眼前人這份沉甸甸深情的無盡感恩。她哽咽著,說不出完整的話,只能緊緊反握住苒青的手,仿佛那是她漂泊人生中唯一的浮木,承載著她所有的希望。
苒青言出必行,當即便去辭別高堂。父母雖有不舍之情溢于言表,眼中亦有離別的黯淡,但見兒子目光灼灼,心意如磐石般堅定,知他此生情根深種,無可轉圜。千般叮囑,萬般不舍,終究化作一聲長長的嘆息,點頭應允了這千里歸鄉的行程。
歸期既定,苒青便馬不停蹄地開始打點行囊。他的動作迅捷而細致,每一件物品的歸置,都帶著對未來的熱切勾勒和對束婉無聲的、重逾千鈞的承諾。簡單的行裝很快收拾停當——幾件御寒的厚衣,些許盤纏細軟,以及那份比任何行囊都更珍貴的歸鄉之心。他們告別了熟悉的小院,迎著歲末凜冽依舊的寒風,踏上了通往江東的漫漫長路。
這是一個何等復雜而動蕩的煌煌亂世!王朝的根基在戰火中搖搖欲墜,諸侯的野心如野火般燎原。他們甫一離城,踏入廣袤的鄉野,觸目所及,便是這亂世最殘酷的注腳。曾經炊煙裊裊的村落,如今只剩斷壁殘垣,焦黑的梁木猙獰地刺向灰暗的天空,烏鴉在枯樹上發出不祥的聒噪?;氖彽奶锏乩铮安莜傞L,掩埋了昔日的阡陌。流離失所的百姓,如失巢的倦鳥,面容枯槁,眼神空洞,拖著沉重的步履,在寒風中瑟瑟前行,不知前路何方??諝庵袕浡粲兴茻o的硝煙味和絕望的氣息。這滿目瘡痍的景象,如沉重的鉛塊,壓在束婉本就纖細的心弦上。復雜的心事——對父母近況的擔憂,對未知歸途的忐忑,對亂世飄萍的恐懼——如同揮之不去的陰霾,層層籠罩著她,讓她本就因長途跋涉而略顯蒼白的面容,更添了幾分惹人憐惜的憔悴。她時常陷入長久的沉默,目光飄向遠方,仿佛要穿透時空的迷霧,回到那些被戰火撕裂之前的寧靜歲月。
路途漫漫,思緒亦如野馬脫韁。束婉的腦海中,不受控制地反復浮現出那個改變她命運軌跡的冬日。彼時,她身陷絕境,身無分文,如履薄冰在生死的深淵邊緣。妹妹清瑤稚嫩的生命被一場突如其來的重病推向懸崖,微弱的呼吸如同風中殘燭。求醫無門,告貸無路,絕望的寒意深入骨髓。就在那天地無光、心如死灰之際,是苒青,如同刺破陰霾的冬日暖陽,帶著不容置疑的光芒降臨。他沒有絲毫猶豫,甚至未曾多問一句,便毫不猶豫地從懷中掏出那沉甸甸的銖錢,塞入她冰冷顫抖的手中。那黃澄澄、沉甸甸的銖錢,叮當作響,在她聽來,卻勝過世間最動聽的仙樂。它們不僅僅是救命的錢銀,更是沉甸甸的、足以照亮整個生命深淵的深情厚誼!從那一刻起,束婉那顆漂泊無依的心,便如同找到了永恒的歸宿,義無反顧地、死心塌地地系在了苒青身上。她暗暗起誓,此生此世,不離不棄,生死相隨。
前路迢迢,關山難越。他們一路風餐露宿,櫛風沐雨。有時,行至半途,突遇黑云壓城,暴雨傾盆如注,豆大的雨點砸落下來,天地間瞬間白茫茫一片。兩人只能狼狽地尋一處破敗的廟宇或廢棄的屋舍檐下暫避。雨水順著殘破的瓦檐淌下,織成冰冷的水簾。寒氣侵骨,他們便緊緊依偎在一起,汲取著彼此身上那一點可憐的暖意,聽著外面狂風驟雨的呼嘯,心中卻因彼此的依靠而生出幾分奇異的安寧。有時,在荒僻的山野小徑,會遇到面目猙獰、手持利刃的劫匪,如嗅到血腥的豺狼般從暗處撲出。每逢此時,苒青總是毫不猶豫地將束婉護在身后,他挺拔的身影瞬間化作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巒。他目光如炬,沉聲應對,或示以財物,或以智周旋,甚至不惜以武力相抗,每一次都竭力護得束婉周全。束婉躲在他堅實寬闊的背影之后,看著他緊繃的肩線,聽著他沉穩有力的心跳,那份如山岳般可靠的安全感,便絲絲縷縷地滲入心底。每一次化險為夷,都讓她更加篤定,自己將一生托付于他,是此生最無悔、最正確的抉擇。
車輪轆轆,馬蹄踏踏。隨著腳下熟悉的鄉土氣息越來越濃郁,那熟悉的鄉音在耳邊越來越清晰,江東那黛青色的輪廓,終于在遙遠的地平線上隱隱浮現。束婉的心情,也隨之變得愈發復雜難言,像打翻了五味瓶。近鄉情更怯!她既無比渴盼著撲入父母懷中,一解這三載刻骨的相思,又無比憂懼于歲月的無情——不知雙親的身體是否還康???容顏又添了多少風霜?那份擔憂,像藤蔓般纏繞著她的心,時緊時松。而苒青,始終是她最堅實的依靠。他總能敏銳地察覺她情緒的細微波動,在她凝望遠方、眉間輕蹙時,便溫言開解,或緊握她的手,傳遞著無言卻強大的勇氣和力量。他的話語,如同冬日暖陽,驅散著她心頭的陰霾。
終于,在一個久違的、陽光破云而出的明媚日子里,歷經艱辛的他們,登上一座緩坡。束婉極目遠眺——啊!那蜿蜒如帶的熟悉河流,那錯落有致的黛瓦白墻,那裊裊升起的、帶著柴火氣息的炊煙……江東,魂牽夢縈的故鄉,如同一位沉睡的母親,清晰地、溫柔地展現在眼前!剎那間,千般愁緒,萬般疲憊,仿佛都被這和煦的陽光與熟悉的景象驅散了。束婉的眼中驟然迸發出璀璨如星辰的光芒,那光芒里,是游子歸家的狂喜,是夙愿得償的激動。她再也按捺不住,緊緊拉住苒青的手,仿佛要將這巨大的喜悅與他分享,腳下的步伐不由自主地加快,再加快,朝著那片承載著她所有童年溫暖與血脈親情的土地,飛奔而去……故鄉的風,帶著水汽的微腥和泥土的芬芳,溫柔地拂過她的面頰,像是在無聲地呼喚著:“歸來吧,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