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東的清晨，仿佛被昨夜新雨精心濯洗過一般，天幕澄澈得如同一整塊無瑕的藍琉璃，纖塵不染，通透純凈，幾縷薄如蟬翼的云絮懶洋洋地浮游其間。曦光溫柔地穿透這無垠的湛藍，潑灑在青石板路上、黛瓦粉墻上，也悄然洇染了束婉心中那份離別的微澀與對新生的期冀。她已將簡單的行囊仔細歸攏妥當——幾件素凈的換洗衣裳、幾本珍愛的舊書、一方包裹著母親手作點心的靛藍碎花布，還有小嘉燁心愛的竹編小馬。院中，阿爹沉默地抽著旱煙，煙霧繚繞著他溝壑縱橫的臉龐，那渾濁的目光里沉淀著千言萬語；阿母則緊緊攥著束婉的手，粗糙的掌心傳遞著無聲的暖流與不舍，絮絮叨叨地叮嚀著路上風霜、添衣加餐，渾濁的淚光在深陷的眼窩里打著轉兒。
“阿爹，阿母，珍重。”束婉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輕顫，深深斂衽行禮，將萬般眷戀與承諾都凝在這一躬里。她牽過早已按捺不住興奮的小嘉燁，那小小的手掌溫熱而柔軟，像一只急于歸巢的雛鳥，牢牢地、信賴地攀附住母親的手指。
“走咯！阿娘，走咯！”小嘉燁雀躍著，烏溜溜的大眼睛閃爍著星辰般的光彩，對新旅程充滿了天真的憧憬。他一步三回頭，粉雕玉琢的小臉上漾開燦爛的笑靨，朝倚在門框上、身影漸顯模糊的阿公阿婆用力揮舞著小手，那清脆稚嫩的笑語，如同珠玉落盤，清脆地敲碎了清晨的寂靜，也暫時熨平了束婉心頭離別的褶皺。束婉垂眸凝視著身旁這鮮活的小生命，他蹦跳的身影在熹微晨光中拉出短短的、雀躍的影子，心中涌起一股近乎決絕的暖流：“無論前路是荊棘密布還是繁花似錦，娘親定會護你周全，帶你去看更廣闊的天地。”
車輪轆轆，碾過濕潤的鄉間小道，濺起細小的泥星。沿途的景致在眼前徐徐鋪展：遠處黛青色的山巒在薄霧中起伏綿延，如沉睡巨龍的脊背；近處阡陌縱橫的田野，剛插下的秧苗青翠欲滴，在微風中漾起柔和的綠波；田埂上，幾株野花開得正艷，紅的、黃的、紫的，星星點點，點綴著這方水土的生機。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的清新、草木的芬芳，還有若有似無的、濕潤的河風氣息。小嘉燁趴在車窗邊，小臉幾乎貼在了冰涼的木框上，貪婪地呼吸著這自由的氣息，小嘴不時發出驚喜的贊嘆：“阿娘快看！大水牛！白鷺飛！好高的塔！”束婉含笑應著，指尖輕柔地梳理著他被風吹亂的柔軟額發，目光卻投向更遠的、未知的武昌方向。
抵達武昌城時，日頭已升得老高，將古老的城墻染上一層溫潤的金暉。城內喧囂的市聲如潮水般涌來——小販悠長的吆喝、挑夫沉重的號子、車輪碾過石板的吱呀聲、茶館里飄出的絲竹管弦與談笑聲……交織成一幅活色生香的市井畫卷。束婉牽著嘉燁，穿過摩肩接踵的人流，循著記憶來到租下的那處臨街房舍。遠遠地，便見盈夫人那熟悉而略顯豐腴的身影已立在門檻外等候。她穿著一身簇新的絳紫色綢衫，發髻梳得一絲不茍，簪著一支赤金點翠的步搖，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臉上帶著生意人特有的精明與熱絡。
“婉妹子，可算把你盼來了！”盈夫人未語先笑，聲音洪亮而圓潤，快步迎上，親昵地挽住束婉的手臂，目光卻迅速掃過束婉略顯疲憊的面容和她身后好奇張望的小嘉燁，“一路辛苦！這小哥兒，長得愈發俊俏了，真真像從畫里走出來的仙童！”寒暄幾句，她便轉入正題，壓低了些聲音：“婉妹子，這月的官稅……你看，衙門催得緊，我這做保人的也難做……”她搓著手，臉上堆著歉意的笑。束婉會意，忙從貼身的荷包里取出早已備好的銀錢遞過去。銅錢沉甸甸的，帶著體溫，交出去時，仿佛卸下了一塊無形的石頭，卻又添了幾分營生的壓力。
這間不大的鋪面，便是束婉在武昌安身立命的起點。門楣上懸著半舊的“束氏婉發”招牌，字跡已有些斑駁。鋪內陳設簡單，一面擦拭得锃亮的黃銅鏡，一張紅漆斑駁的梳妝臺，幾把磨得光滑的竹椅，角落堆放著些待洗的毛巾和瓶瓶罐罐。自從租下這里，生意一直清淡得令人心焦。束婉的心思，大半都系在了小嘉燁身上。店里僅有一個幫工，是個來自深山的山越族少女，名叫奴拉麗雅。她約莫十五六歲年紀，身形纖細，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五官帶著異族特有的深邃與野性美，尤其是一雙眼睛，大而明亮，像林間受驚的小鹿，帶著未經世事的天真與怯生生的好奇。她盤著烏黑油亮的大辮子，發間插著一支不知名的山花和一根簡單的骨簪，穿著窄袖短衫和百褶裙，裙擺上繡著繁復的彩色幾何紋樣，那是她族人的印記。
奴拉麗雅初來乍到，漢話生澀，常常詞不達意，與人交流時急得面紅耳赤，只能依賴手勢和眼神。但她天資聰穎，尤其一雙巧手仿佛天生為“婉發”而生。無論是最基礎的梳髻、編辮，還是城中時興的復雜發式，束婉只需稍加點撥，她便能心領神會，十指翻飛如蝶，靈巧地在烏發間穿梭，盤、繞、結、簪，一絲不茍，又快又好。那份專注與沉靜，仿佛能隔絕外界的喧囂。漸漸地，店里偶爾接到的零星活計，束婉都放心地交給了奴拉麗雅。少女接過梳篦時眼中閃過的認真與感激，如同暗夜里的微光，讓束婉感到一絲慰藉。
安頓好行李，束婉首要的大事便是安置小嘉燁。幸而房舍附近就有一家頗有名氣的學師舍，授館的先生姓李名冠，是個面容清癯、眼神溫和的中年儒生，據說學問人品俱佳。學舍規矩是“日出送去，平旦接回”。開蒙那日，束婉牽著小嘉燁的手來到學舍門口。那是一座青磚灰瓦、古意盎然的院落，門前兩株老槐枝繁葉茂，投下濃蔭。透過半開的院門，能聽見里面傳來稚嫩而整齊的誦書聲，如清泉流淌。
小嘉燁緊緊攥著束婉的衣角，仰著小臉，大眼睛里盛滿了對陌生環境的惶惑與依賴。李冠先生聞聲迎出，他身著半舊的青色長衫，氣質儒雅，俯下身，用溫潤平和的聲音與嘉燁說話，試圖緩解他的緊張。束婉狠下心，將那只小手輕輕交到先生溫厚的大掌中，柔聲鼓勵：“燁兒乖，聽先生的話，阿娘平旦就來接你。”小嘉燁癟著小嘴，強忍著淚意，一步三回頭地被牽進了那扇對他而言無比高大的門。束婉站在門外槐樹的濃蔭下，聽著門內傳來兒子壓抑的、細微的啜泣聲，心如刀絞，久久不忍離去。
最初幾日，平旦時分（約下午三點），束婉總是早早來到學舍外等候。遠遠地，隔著那扇朱漆有些剝落的院門，便能一眼瞧見一個小小的身影，孤零零地坐在門檻邊的石墩上。小嘉燁穿著束婉親手縫制的靛藍色小布衫，小小的背脊挺得筆直，懷里緊緊抱著他的小布包，像一株渴望陽光雨露卻不得不忍耐孤寂的小苗。他低垂著小腦袋，烏黑的發頂在夕陽余暉下泛著柔和的光暈，小嘴微微抿著，不哭不鬧，只是那份沉默的等待，比嚎啕大哭更讓束婉心酸。他仿佛被投入了一個全然陌生的水域，周遭是陌生的面孔、陌生的規矩、陌生的言語，他只能將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安靜地守候著母親這個唯一的錨點。
束婉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酸澀難言。她快步上前，幾乎是飛奔過去，蹲下身將那個帶著涼意的小小身體緊緊擁入懷中，用臉頰摩挲著他柔軟的發頂，汲取著他身上淡淡的、孩童特有的奶香氣。“阿娘的燁兒，真勇敢！”她在兒子耳邊低語，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哽咽。小嘉燁這才像活了過來，伸出短短的手臂環住束婉的脖子，小臉埋在她溫熱的頸窩里，悶悶地喚了一聲“阿娘”，那聲音里飽含了整日的委屈與此刻失而復得的安心。
為了能離學舍更近些，也為了讓小嘉燁有個熟悉的小伙伴作伴，束婉很快尋到了一處新的住房。那是一處小巧而潔凈的院落，白墻黛瓦，院角有一株虬枝盤曲的老梅，雖未到花期，卻別有一番風骨。最令束婉欣喜的是，這院子竟與春瑤姐姐的居所僅一墻之隔！春瑤是束婉在武昌為數不多的故交，性情溫婉，待人至誠。搬來的第一日，春瑤便笑盈盈地拎著一籃子新蒸的桂花米糕過來幫忙收拾。她穿著素雅的月白衫子，發髻松松挽著，插一支素銀簪子，眉目間盡是溫柔。
“婉兒妹，可算把你盼到近前了！”春瑤的聲音如同春風吹拂柳梢，柔柔的，帶著熨帖人心的暖意。她俯身摸了摸小嘉燁的頭，“燁哥兒，以后常來姨娘家玩，姨娘給你做糖人兒！”小嘉燁初見生人還有些怯，躲在束婉身后，只探出半張小臉，好奇地打量著這位聲音好聽的姨娘。待到那香甜的米糕遞到眼前，他才終于靦腆地笑了笑，露出一排細小的糯米牙，伸出小手接了過去。那笑容如同初綻的蓓蕾，瞬間點亮了小小的院落。
夕陽熔金，將新居的白墻染上一層溫暖的橘紅。束婉站在收拾得井井有條的小院里，看著奴拉麗雅在灶間生火，炊煙裊裊升起，帶著柴火特有的香氣；看著小嘉燁蹲在院角，用樹枝在松軟的泥地上畫著只有他自己才懂的圖案，小小的身影被拉得很長；聽著隔壁傳來春瑤姐姐隱約的、哼唱小調的聲音，溫柔地飄過墻頭。晚風拂過老梅的枝椏，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如同低語。
她深深吸了一口這混雜著煙火、泥土與鄰家飯香的空氣，一種久違的、腳踏實地的安定感，如同初春解凍的溪流，緩緩浸潤了心田。前路或許依舊渺茫，生計的壓力如影隨形，孩子的學業牽腸掛肚，異鄉的孤寂偶爾也會在夜深人靜時悄然襲來。但此刻，這一方小小的院落，這灶膛里跳躍的火苗，這墻那頭傳來的熟悉歌聲，還有膝下這懵懂卻全然依賴著自己的小小生命，都化作了支撐她繼續前行的微光與力量。這微光雖弱，卻足以刺破前路的迷霧，讓她在這異鄉的城池里，重新扎下堅韌的根須，為了小嘉燁，也為了自己心中那份不肯熄滅的、對更好生活的希冀。她抬頭望向天空，最后一抹晚霞正燃燒殆盡，深藍色的夜幕悄然鋪展，幾顆疏星已迫不及待地點綴其上。明天，又將是一個嶄新的開始。束婉轉身回屋，點亮了桌上那盞小小的油燈，昏黃而溫暖的光暈，瞬間盈滿了斗室，也映亮了她眼中那份沉靜而堅定的光芒。燈花噼啪一聲輕響，仿佛也在訴說著一個關于安頓與希望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