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陽光像被揉碎的蜜糖，黏黏地淌在老舊的人行道上。我看了第一章，胸口像被細針輕輕戳了一下，說不上疼，卻酸得發脹。下班的腳步比往常慢，影子被夕陽拉得老長，像一條不肯離去的尾巴。

一輛煙青色的轎車悄無聲息地滑到我身側，輪胎壓過落葉，發出細碎的脆響。車窗降下，裴書韻探出半張臉，額前的碎發被空調風吹得微微顫動。她今天沒戴眼鏡，睫毛在眼瞼投下兩排小扇子似的陰影。

“邊若，”她聲音比平時低，像怕驚動什么，“我想和你說件事，你現在有空嗎？”

我攥緊帆布包帶子，指腹陷進粗糙的紋理里。“有。”

“那上車？”她側身推開副駕駛的門，真皮座椅發出輕微的咯吱聲。

“好。”我彎腰時聞到她車里淡淡的雪松香，混著一絲冷調的茶味，和記憶里某個冬天一模一樣。

車門關上的瞬間，世界像被按了靜音鍵。我扣安全帶時金屬扣相撞，“咔嗒”一聲脆響。“什么事？”

裴書韻的指尖在方向盤上敲了兩下，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到地方你就知道了。”她眼尾彎了彎，卻不像在笑。

車窗外暮色漸沉，路燈一盞盞亮起來，像被誰隨手撒落的星子。我數著它們，數到第七盞時，車停了那家飯店的招牌還是老樣子，楷體的“江南春”三個字褪了金漆，在霓虹里泛著溫吞的光。門口的石獅子脖子上系著褪色紅綢，風一吹就輕輕飄，像遲到的招呼。

我喉嚨突然發緊。那年我們五個人坐在二樓靠窗的位置，云也的筷子尖沾了糖醋汁，在桌布上畫了個歪扭的笑臉。裴書韻當時明明不在她怎么會知道？

疑惑像氣泡往上冒，還沒破，她已經解開安全帶。“先下車吧。”

服務生小跑過來時，裴書韻正低頭在包里翻鑰匙。她今天穿了件月白色襯衫，領口別著枚珍珠扣，隨著動作微微晃動，像一滴不肯墜落的雨。

“小姐需要幫您停車嗎？”男孩帶著訓練有素的微笑，接過鑰匙時指尖沾了點涼意。

旋轉門把暮色切成碎片。廳內冷氣開得很足，我裸露的手臂立刻起了一層小疙瘩。走廊地毯吸走了所有腳步聲，只剩墻邊魚缸里氧氣泵的咕咚聲，和心跳奇異地同步。

包間門推開時，我正盯著門楣上那道舊劃痕。當年阮韻用發卡刻的“R&B”，現在被歲月磨得只剩淺淺凹痕。圓桌旁，阮韻的白裙子在暖光下像團柔軟的云，白思行袖口卷到小臂，露出那截我熟悉的小傷疤。

“若若！”阮韻站起來時帶倒了筷子架，清脆一聲響。她眼角有點紅，像是剛揉過。

我松了口氣還好，不是他。這口氣呼到一半又卡住，因為意識到：原來我在怕見他。

研究生時的舊事被翻出來，像曬了太久的棉被，帶著陳舊的溫度。我數著轉盤上的花紋，聽他們說起導師的禿頂和食堂的黑暗料理，指甲無意識地在桌布上劃，直到阮韻突然按住我的手。

“若若，其實……”她聲音輕得像怕驚動塵埃，“云也明天結婚。”

糖醋小排的甜膩突然涌上喉嚨。我低頭找水杯，發現杯壁凝著水珠，正順著我的指紋往下爬。它們爬得真慢啊，慢到足夠讓“恭喜”兩個字在舌尖滾了三遍，才帶著笑吐出來：“那恭喜他呀。”

尾音在抖。我假裝被辣椒嗆到，抽紙時狠狠按了按眼角。阮韻的口紅今天涂得比往常艷，此刻卻被她咬得斑駁，像片被揉皺的玫瑰花瓣。

“你不用強忍著。”她伸手來碰我的指尖，涼得像走廊里的魚缸水，“我都看見了……你抽屜里的紙條，YY，云也的縮寫。”

白思行的叉子“當啷”掉在盤沿。他瞪圓的眼睛讓我想起實驗室里受驚的兔子。“什么情況！老婆你是說……”

“閉嘴。”阮韻瞪他，耳釘隨著動作閃了一下，像道細小的閃電。

我突然笑起來，笑得胸口發疼。原來藏了十年的秘密，只需要一個瞬間就能土崩瓦解。窗外有片葉子貼上玻璃，枯黃脈絡清晰可見，就像我此刻被剖開的心。

“對，”我說，聲音比想象中穩，“高中就喜歡了。”這三個字說出來時，帶出一口很長的氣，仿佛把這些年所有輾轉反側的深夜都吐了出去。

白思行還在絮叨“他居然不知道”，裴書韻靜靜給我添茶，水線在空中拉出一道銀弧。我盯著那道弧，想起十七歲操場上的月光，也是這樣冷冷地、不肯照到陰影里。

“明天A度假村，”阮韻的指甲刮過杯沿，發出細微的嘶響，“云也托我……他說聯系不上你。”

我點頭時，聽見自己頸椎發出輕微的“咔”聲。像某把生銹的鎖，終于轉動了最后一圈。

“我去。”茶湯映出我的臉，扭曲得像幅被水暈開的水墨畫，“就當是……”告別兩個字在喉嚨里碎掉，混著鐵觀音的澀味咽回去。

走出飯店時，夜風帶著桂花蜜的甜。裴書韻的車鑰匙在口袋里沉甸甸的，像塊未說出口的安慰。我回頭望了一眼，那道舊劃痕在燈籠紅光里若隱若現，像道不肯愈合的痂。

不能再喜歡了。研究生時說不能喜歡，是怕驚擾；現在說不能喜歡，是因為路已走到盡頭。哪怕只是默默站在人群里看他牽別人的手也不可以了。